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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態(tài)你來品

第四十六章活著(6)

  后來的一個多月里,有慶死活不理我,我讓他干什么他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我發(fā)脾氣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過分,我兒子的心叫我給傷透了。好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子,他在屋里進(jìn)出脖子沒那么直了。雖然我和他說話,他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不那么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兒子總是要開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我想著把家里最后的積蓄拿出來,去買一頭羊羔。羊是最養(yǎng)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為了有慶,要是給這孩子買一頭羊羔回來,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dāng)天下午,我將錢揣在懷里就進(jìn)城去了。我在城西廣福橋那邊買了一頭小羊,回來時路過有慶他們的學(xué)校,我本想進(jìn)去讓有慶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jìn)去了,上次在學(xué)校出丑,讓我兒子丟臉。我再去,有慶心里肯定不高興。

  等我牽著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來,我還沒回頭去看是誰,有慶就在后面叫上了:“爹,爹。“我站住腳,看著有慶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我牽著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說話這事,他跑到跟前喘著氣說:“爹,這羊是給我買的?“我笑著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他說:“拿著?!坝袘c接過繩子,把小羊抱起來走了幾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說:“爹,是母羊?!拔夜匦α?,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慶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為何就心疼起來,我們一起往家里走去時,我說道:“有慶,你也慢慢長大了,爹以后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罢f完我低頭看看有慶,這孩子腦袋歪著,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有慶每天又要跑著去學(xué)校了,除了給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沒想到有慶這么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城里學(xué)校開運動會那天,我進(jìn)城去賣菜,賣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著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xué)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當(dāng)時城里有中學(xué)了,那一年有慶也讀到了四年級。城里是第一次開運動會,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xué)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擔(dān)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慶是不是也在里面跑。過了一會,我看到一伙和有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著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后,我才看到有慶,這小家伙光著腳丫,兩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來了,他只有一個人跑來??吹剿茉诤竺妫蚁脒@孩子真是沒出息,把我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著看到幾個初中學(xué)生跑了過來,這一來我更糊涂了,心想這跑步是怎么跑的。

  我問身旁一個人:“怎么年紀(jì)大的跑不過年紀(jì)小的?“那人說:“剛才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拔乙宦?,他不是在說有慶嗎?當(dāng)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有慶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有慶甩掉了一圈。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光著腳丫,鞋子拿在手里,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抬起一只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腳。接著雙手背到身后,神氣活現(xiàn)地站在那里看著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來。

  我心里高興,朝他喊了一聲:“有慶?!疤糁論?dān)子走過去時我大模大樣,我想讓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慶一看到我,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來,我拍拍他的腦袋,大聲說:“好兒子啊,你給爹爭氣啦。“有慶聽到我嗓門這么大,急忙四處看看,他是不愿意讓同學(xué)看到我。這時有個大胖子叫他:“徐有慶。“有慶一轉(zhuǎn)身就往那里去,這孩子對我就是不親。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是老師叫我?!拔抑浪桥挛一丶液笳宜銕ぃ蛯λ麚]揮手:“去吧,去吧?!澳莻€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有慶的腦袋,我就看不到兒子的頭,兒子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只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著大胖子給有慶買了一把糖,有慶雙手捧著放進(jìn)口袋,一只手就再沒從口袋里出來。走回來時有慶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

  那天晚上我問他那個大胖子是誰,他說:“是體育老師?!拔艺f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有慶把大胖子給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從另兩堆里各拿出兩顆放進(jìn)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給鳳霞,一堆給家珍,自己留著一堆,就是沒有我的。誰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這么分來分去,到最后還是只有三堆。

  過了幾天,有慶把體育老師帶到家里來了,大胖子把有慶夸了又夸,說他長大了能當(dāng)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有慶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dāng)著體育老師的面我不好說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慶叫過來,有慶還以為我會夸他,看著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對他說:“你給我,給你娘你姐姐爭了口氣,我很高興??晌覐臎]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xué)校,是要你好念書,不是讓你去學(xué)跑步,跑步還用學(xué)?雞都會跑?“有慶腦袋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墻角拿起籃子和鐮刀,我問他:“記住我的話了嗎?“他走到門口,背對著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著水在田里積起來,雨水往上長,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都哭了,都說:“往后的日了怎么過呀?“年紀(jì)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總覺得國家會來救濟我們的,他們說:“愁什么呀,天無絕人之路,隊長去縣里要糧食啦?!瓣犻L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里,他什么都沒拿回來,只是帶回來幾句話:“大伙放心吧,縣長說了,只要他不餓死,大伙也都餓不死。“那一個月的雨下過去后,連著幾天的大熱天,田里的稻子全爛了,一到晚上,風(fēng)吹過來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還指望著稻草能派上用場,這么一來稻子沒收起,稻草也全爛光了。什么都沒了,隊長說起來縣里會給糧食的,可誰也沒見到有糧食來,嘴上說說的事讓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這日子過下去誰也沒信心了。

  大伙都數(shù)著米下鍋,積蓄下來的糧食都不多,誰家也不敢煮米飯,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來越薄。那么過了三、兩個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著把羊牽到城里賣了,換些米回來,我們琢磨著這羊能換回來百十來斤大米,這樣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時候。

  家里人都有一、兩個月沒怎么吃飽了,那頭羊還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時聲音又大又響,全是有慶的功勞,這孩子吃不飽整天叫著頭暈,可從沒給羊少割過一次草,他心疼那頭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樣。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這話對有慶說了。那時候有慶剛把一籃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著草,那聲響像是在下雨,他提著空籃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羊吃草。

  我走進(jìn)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這孩子才扭頭看了看我,說:“它餓壞了?!拔艺f:“有慶,爹有事要跟你說。“有慶答應(yīng)一聲,把身體轉(zhuǎn)過來,我繼續(xù)說:“家里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著把羊賣掉,換些米回來,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餓了?!坝袘c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這頭羊,我拍拍他的肩說:“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買頭羊回來?!坝袘c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他準(zhǔn)得又哭又鬧。我們從羊棚里走出來時,有慶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爹,你別把它賣給宰羊的好嗎?“我心想這年月誰家還會養(yǎng)著一頭羊,不賣給宰羊的,去賣給誰呢?看著有慶那副樣子,我也只好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我將米袋搭在肩上,從羊棚里把羊牽出來,剛走到村口,聽到家珍在后面叫我,回過頭去看到家珍和有慶走來,家珍說:“有慶也要去?!拔艺f:“禮拜天學(xué)校沒課,有慶去干什么?“家珍說:“你就讓他去吧。“我知道有慶是想和羊多呆一會,他怕我不答應(yīng),讓他娘來說。我心想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慶跑上來接過我手里的繩子,低著腦袋跟著我走去。

  這孩子一路上什么話都不說,倒是那頭羊咩咩叫喚個不停,有慶牽著它走,它時時腦袋伸過去撞一下有慶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慶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慶親熱。它越是親熱,有慶心里越是難受,咬著嘴唇都要哭出來了。

  看著有慶低著腦袋一個勁地往前走,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話寬慰他,我說:“把它賣掉總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來就是這個命。“走到了城里,快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有慶站住了腳,看看那頭羊說:“爹,我在這里等你。“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賣掉,就從他手里接過繩子,牽著羊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有慶在后面喊:“爹,你答應(yīng)過的?!拔一仡^問:“我答應(yīng)什么?“有慶有些急了,他說:“你答應(yīng)不賣給宰羊的。“我早就忘了昨天說過的話,好在有慶不跟著我了,要不這孩子肯定會哭上一陣子。我說:“知道?!拔覡恐蚬樟藗€彎,朝城里的肉鋪子走去。先前掛滿肉的鋪子里,到了這災(zāi)年連個肉屁都看不到了,里面坐著一個人,懶洋洋的樣子。我給他送去一頭羊,他沒顯得有多高興。

  我們一起給羊上秤時,他的手直哆嗦,他說:“吃不飽,沒力氣了。“連城里人都吃不飽了。他說他的鋪子有十來天沒掛過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遠(yuǎn)的一根電線桿,說:“你等著吧,不出一個小時,買肉的排隊會排到那邊。“他沒說錯,才等我走開,就有十來個人在那里排隊了。米店也排隊,我原以為那頭羊能換回百十來斤米,結(jié)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過一家小店時,掏出兩分錢給有慶買了兩顆硬糖,我想有慶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該給他甜甜嘴。

  我扛著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慶在那地方走來走去,踢著一顆小石子。我把兩顆糖給他,他一顆放在口袋里,剝開另一顆放進(jìn)嘴里。我們往前走去,有慶將糖紙疊得整整齊齊拿在手上,然后抬起腦袋問我:“爹,你吃嗎?“我搖搖頭說:“你自己吃?!拔野阉氖锩卓富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嘆息一聲,什么話也沒說。最難的是家珍,一家四張嘴每天吃什么?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覺。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著籃子去挖野菜,身體本來就有病,又天天忍饑挨餓,那病真讓醫(yī)生說中了,越來越重,只能拄著根樹枝走路,走上二十來步就要滿頭大汗。別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來時身體直打晃,我見了心里不好受對她說“你就別出門了。“她不答應(yīng),拄著樹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體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嗚嗚地哭上了,她說:“我還沒死,你就把我當(dāng)死人了。“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女人啊,性子上來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話都說。我不讓她干活,她就覺得是在嫌棄她。

  沒出三個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計著過日子,摻和著吃些南瓜葉,樹皮什么的,這些米不夠我們吃半個月。那時候村里誰家都沒有糧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開始刨樹根吃了。村里人越來越少,每天都有拿著個碗外出去要飯的人。隊長去了幾次縣里,回來時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氣,在田里找吃的幾個人走上去問他:“隊長,縣里什么時候給糧食?“隊長歪著腦袋說:“我走不動了?!翱粗切┩獬鲆埖娜?,隊長對他們說:“你們別走了,城里人也沒吃的?!懊髦罌]有野菜了,家珍還是整天拄著根樹枝出去找野菜,有慶跟著她。有慶正在長身體,沒有糧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慶總還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動了,還是到處轉(zhuǎn)悠著找野菜,有慶跟在后面,老是對家珍說:“娘,我餓得走不動了?!凹艺渖夏膬喝ソo有慶找吃的,只好對他說:“有慶,你就去喝幾口水填填肚子吧?!坝袘c也只能到池塘邊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來充饑了。

  鳳霞跟著我,扛著把鋤頭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過多少遍了,可村里的人還都用鋤頭去掘,有時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爛瓜藤來。鳳霞也餓得慌,臉都青了,看她揮鋤頭時腦袋都掉下去了。這孩子不會說話,只知道干活。

  我往哪兒走,她就往哪兒跟,我想想這樣不行,我得和鳳霞分開去挖地瓜,老湊在一起不是個辦法。我就打著手勢讓鳳霞到另一塊地里去。誰知道鳳霞一和我分開,就出事了。

  鳳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塊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實也不壞,我被抓了壯丁去打仗那陣子,王四和他爹還常幫家珍干些重活。人一餓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來,明明是鳳霞挖到一個地瓜,王四欺負(fù)鳳霞不會說話,趁鳳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時,一把搶了過去。鳳霞平常老實得很,到那時她可不干了,撲上去要把地瓜搶回來。王四哇哇一叫,旁邊地里的人見了都看到是鳳霞在搶。王四對著我喊:“福貴,做人得講良心啊,再餓也不能搶別人家的東西?!拔铱吹进P霞正使勁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趕緊走過去拉開鳳霞,鳳霞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打著手勢告訴我是王四搶了她的地瓜,村里別的人也看明白了,就問王四:“是你搶她的?還是她搶你的?“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你們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搶?!拔艺f:“鳳霞不是那種人,村里人都知道。王四,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會肚子疼。“王四用手指指鳳霞,說道:“你讓她自己說,是誰的?!八髦励P霞不會說話,還這么說,氣得我身體都哆嗦了。鳳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張一張沒有聲音,倒是淚水刷刷地流著。我向王四揮揮手說:“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巴跛淖隽颂澬氖乱膊荒樇t,他直著脖子說:“是我的我當(dāng)然要拿走?!罢f著他轉(zhuǎn)身就走,誰也沒想到鳳霞揮起鋤頭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驚叫一聲,讓王四躲開的話,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鳳霞砸他,伸手就打了鳳霞一巴掌,鳳霞哪有他有力氣,一巴掌就把鳳霞打到地上去了。那聲音響得就跟人跳進(jìn)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沖上去對準(zhǔn)王四的腦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腦袋直搖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過神來操起一把鋤頭朝我劈過來,我跳開后也揮起一把鋤頭。

  要不是村里人攔住我們,總得有一條命完蛋了。后來隊長來了,隊長聽我們說完后罵我們:“他娘的,你們死了讓老子怎么去向上面交待。“罵完后隊長說:“鳳霞不會是那種人,說是你王四搶的也沒人看見,這樣吧,你們一家一半?!罢f著隊長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給他。王四雙手拿著地瓜舍不得交出來,隊長說:“拿來呀。“王四沒辦法,哭喪著臉把地瓜給了隊長。隊長向旁人要過來一把鐮刀,將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聲將地瓜切成兩半。隊長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說:“隊長,這怎么分啊?“隊長說:“這還不容易?!坝质沁青暌宦晫⒋蟮那邢聛硪粔K,放進(jìn)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兩塊地瓜給我和王四,說:“差不多大小了吧?“其實一塊地瓜也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當(dāng)初心里想的和現(xiàn)在不一樣,在當(dāng)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里斷糧都有一個月了,田里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換一碗飯回來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爭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著根樹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里見了問她去哪兒,她說:“我進(jìn)城去看看爹?!白雠畠旱南肴タ吹?,我想攔也不能攔,看著她走路都費勁的模樣,我說:“讓鳳霞也去,路上能照應(yīng)你。“家珍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地說:“不要鳳霞去?!澳切┤兆铀鈩硬粍泳蜕蟻恚也辉僬f什么,看著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沒肉了,原先繃起的衣服變得松松垮垮,在風(fēng)里蕩來蕩去。

  我不知道家珍進(jìn)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時才回來?;貋頃r都走不動路了。是鳳霞先看到她,鳳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轉(zhuǎn)過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條路上,身體撐在拐杖上向我們招手,她抬起胳膊時腦袋像是要從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趕緊跑過去,等我跑近了,她身體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撐著拐杖聲音很輕地叫:“福貴,你來,你來。“我伸手去扶她起來,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著氣說:“你摸摸?!拔业氖稚爝M(jìn)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說:“是米?!凹艺淇蘖?,她說:“是爹給我的?!澳菚r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兩個月沒嘗過米的味道了,那種高興勁啊,實在是說不出來。我讓鳳霞扶著家珍趕緊回家,自己去找有慶。有慶那時正在池塘旁躺著,他剛喝飽了池水,我叫他:“有慶,有慶。“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氣無力地答應(yīng)了一聲,我低聲對他說:“快回家去喝粥?!坝袘c一聽有粥喝,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叫道:“喝粥?!拔覈樍艘惶泵φf:“輕點。“可不能讓別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里帶回來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我關(guān)上門插上木銷,家珍這才從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鍋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鳳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讓有慶站在門后,從縫里看著有沒有村里人走來。水一開,米香就飄滿了屋子,有慶在門后站不住了,跑到鍋前湊上去鼻子聞了又聞,說:“好香啊?!拔野阉_,說:“去門后看著。“這孩子猛吸了兩口熱氣才回到門后,家珍笑起來,說道:“總算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的了。“說著家珍掉出了眼淚,她說:“這米是從我爹牙縫里擠出來的?!斑@時外面有人走來,走到門口叫:“福貴?!拔覀儑樀脷舛疾桓页隽?,有慶站在那里弓著腰一動不動,只有鳳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聽不到。我拍拍她,讓她手腳輕一點。聽著屋里沒有聲音,外面那人很不高興地說:“煙囪呼呼地冒煙,里面沒人答應(yīng)?!斑^了一會,那人像是走開了,有慶又在門后往外望了一陣,才悄悄地告訴我們:“走啦?!拔液图艺淇偹闶媪艘豢跉?。粥熬成后,我們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熱騰騰的米粥。這輩子我再沒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讓我想起來就要流口水。有慶喝得急,第一個喝完,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嘴嫩,燙出了很多小泡,后來疼了好幾天。等我們吃完后,隊長他們來了。

  村里人也都有一、兩個月沒吃上米了,我們關(guān)上門,煙囪往外呼呼地冒煙,他們?nèi)吹搅?。剛才有人來叫門,我們沒答應(yīng),他回去一說,來了一伙人,隊長走在前頭。他們猜到我們有好吃的,都想來吃一口。

  隊長一進(jìn)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問:“煮什么吃啦,這么香?!拔液俸傩χ鴽]說話,我不說話隊長也不好再問。家珍招呼著他們坐下,有幾個人不老實,又去揭鍋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將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們亂翻。隊長看不下去了,他說:“你們干什么,這是在別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瓣犻L把他們趕走后,起身關(guān)上門,也不先和我們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臉湊過來說:“福貴,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隊長對我們不錯,眼下他求上我們了,總不能不答應(yīng)。家珍伸手從胸口拿出那個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給隊長,說:“隊長,就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鍋米湯吧?!瓣犻L連聲說“夠了,夠了?!瓣犻L讓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雙手攥住口袋嘿嘿笑著走了。隊長一走,家珍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著家珍哭,我只能連連嘆氣。

  這樣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雖說是欠收,可總算又有糧食了,日子一下子好過多了。誰知家珍的病越來越重了,到后來走路都走不了幾步,都是那災(zāi)年把她給糟踏成這樣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還想干家里的活。她扶著墻到這里擦擦,又到那里掃掃,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來了,等我和鳳霞收工回到家里,她還躺在地上,臉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鳳霞拿了塊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血,我說:“你以后就躺在床上?!凹艺涞椭^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會爬不起來?!凹艺渌闶怯驳模搅四欠N時候也不叫一聲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讓我把所有的破爛衣服全放到她床邊,她說:“有活干心里踏實?!八鸩鹂p縫給鳳霞和有慶都做了件衣服,兩個孩子穿上后看起來還很新。后來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氣,她笑了笑說:“衣服不穿壞起來快。我是不會穿它們了,可不能跟著我糟蹋了?!凹艺湔f也給我做一件,誰知我的衣服沒做完,家珍連針都拿不起了。那時候鳳霞和有慶睡著了,家珍還在油燈下給我縫衣服,她累得臉上都是汗,我?guī)状未咚焖?,她都喘著氣搖頭,說是快了。結(jié)果針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著去拿針,拿了幾次都沒拿起來,我撿起來遞給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淚流了出來,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說:“我是個廢人了,還有什么指望?“我用袖管給她擦眼淚,她瘦得臉上的骨頭都突了出來。我說她是累的,照她這樣,就是沒病的人也會吃不消。我寬慰她,說鳳霞已經(jīng)長大了,掙的工分比她過去還多,用不著再為錢操心了。家珍說:“有慶還小啊?!澳翘焱砩希艺涞难蹨I流個不停,她幾次囑咐我:“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jié),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干凈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說:“鳳霞大了,要是能給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閉眼了。

  有慶還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嚇唬嚇唬就行了。“她是在交待后事,我聽了心里酸一陣苦一陣,我對她說:“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著要活著回來見你們,你就舍得扔下我們?“我的話對家珍還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輕聲說:“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家珍在床上躺了幾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點力氣了,她能撐著坐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興,想試著下地,我不讓,我說:“往后不能再累著了,你得留著點力氣,日子還長著呢?!澳且荒?,有慶念到五年級了。俗話說是禍不單行,家珍病成那樣,我就指望有慶快些長大,這孩子成績不好,我心想別逼他去念中學(xué)了,等他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讓他跟著我下地掙工分去。誰知道家珍身體剛剛好些,有慶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慶他們學(xué)校的校長,那是縣長的女人,在醫(yī)院里生孩子時出了很多血,一只腳都跨到陰間去了。學(xué)校的老師馬上把五年級的學(xué)生集合到操場上,讓他們?nèi)メt(yī)院獻(xiàn)血,那些孩子一聽是給校長獻(xiàn)血,一個個高興得像是要過節(jié)了,一些男孩子當(dāng)場卷起了袖管。他們一走出校門,我的有慶就脫下鞋子,拿在手里就往醫(yī)院跑,有四、五個男孩也跟著他跑去。我兒子第一個跑到醫(yī)院,等別的學(xué)生全走到后,有慶排在第一位,他還得意地對老師說:“我是第一個到的。“結(jié)果老師一把把他拖出來,把我兒子訓(xùn)斥了一通,說他不遵守紀(jì)律。有慶只得站在一旁,看著別的孩子挨個去驗血,驗血驗了十多個沒一個血對上校長的血。有慶看著看著有些急了,他怕自己會被輪到最后一個,到那時可能就獻(xiàn)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師跟前,怯生生地說:“老師,我知道錯了?!袄蠋熰帕艘幌拢瑳]再理他,他又等了兩個進(jìn)去驗血,這時產(chǎn)房里出來一個戴口罩的醫(yī)生,對著驗血的男人喊:“血呢?血呢?“驗血的男人說:“血型都不對?!搬t(yī)生喊:“快送進(jìn)來,病人心跳都快沒啦?!坝袘c再次走到老師跟前,問老師:“是不是輪到我了?“老師看了看有慶,揮揮手說:“進(jìn)去吧。“驗到有慶血型才對上了,我兒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跑到門口對外面的人叫道:“要抽我的血啦?!俺橐稽c血就抽一點,醫(yī)院里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著抽著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著不說,后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著說:“我頭暈?!俺檠娜藢λf:“抽血都頭暈。“那時候有慶已經(jīng)不行了,可出來個醫(yī)生說血還不夠用。抽血的是個烏龜王八蛋,把我兒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慶嘴唇都青了,他還不住手,等到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來醫(yī)生,醫(yī)生蹲在地上拿聽筒聽了聽說:“心跳都沒了?!搬t(yī)生也沒怎么當(dāng)會事,只是罵了一聲抽血的:“你真是胡鬧?!熬团苓M(jìn)產(chǎn)房去救縣長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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