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回憶篇（三）

　　下了一夜的雪將世界染成純白。

　　路上、樹梢、屋頂和蜷縮在角落里流浪狗的頭頂，都鋪著厚厚一層銀。霜凍爬上窗戶，妄圖闖入教室內(nèi)大鬧一番。玻璃拼著命扒在窗沿阻止，它“滿頭大汗”，“汗滴”滑落下來，砸到蘇鑫的蒼白的臉上。

　　趴在桌子上裝睡的蘇鑫偷偷想著心事。

　　她回想起早晨離開家時，母親失望的眼睛噙著淚水，不停抽泣。

　　“小鑫，你為什么還不長大，還不長大?！蹦赣H縫補(bǔ)著蘇鑫破損的校服，嘴唇止不住打顫。

　　“快長大......”蘇鑫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想長大，蘇鑫舔舔嘴唇的傷口，把踴躍出來的淚水咽到肚子里，單薄的身體凍得瑟瑟發(fā)抖，摟著自己的雙手越加發(fā)緊，取著暖。

　　長大了也沒人喜歡。

　　我今天下午就去打耳洞，她打定著主意，隨而改了念頭。

　　蘇鑫摸摸自己的耳垂。

　　打耳洞會很痛吧，那算了。

　　她閉上眼打算睡一會，屋內(nèi)吵鬧的氣氛卻讓她心煩氣躁。

　　“蘇姐！蘇姐！”

　　一雙手瘋狂地?fù)u晃她。

　　蘇鑫強(qiáng)忍著困意和怒氣，抬起頭來，用手把耷拉下來的眼皮扯開。

　　她臉上畫著濃重的眼影和口紅，貼著夸張的假睫毛，額頭上方留著道新的傷口，那是前天和隔壁班的人打架傷到的。

　　對老師和家長的官方解釋是：放學(xué)騎車回家被石子絆倒磕破了頭。

　　“蘇姐！隔壁班那個人又來了！”染著金色頭發(fā)的小太妹神色慌張，手中攥著用來防身的圓規(guī)也掉到了地上。

　　蘇鑫低下頭，狠狠咬了口自己的舌頭，痛感強(qiáng)制清洗了她混沌的腦袋。她緩緩起身，把染得深紅的頭發(fā)扎起，對聲旁的幾個蓄勢待發(fā)的小弟使了個眼色：“走！”

　　僅披著一件單褂的她邁步走向教室門口，紐釘褲上的鏈子嘩嘩作響。

　　剛上任的生活委員伸手想攔住她，班長一把把他按下：“隨她去?！?p>　　班長松開按著他肩膀的手：“你也攔不住?！?p>　　窗外的太陽雪飄得世界銀裝素裹。刺骨的寒風(fēng)襲來，在耳旁呼嘯，被帶動的雪片吹打在戶外的人身上，耳中，發(fā)絲間，化成冰水通過毛孔滲入皮膚。蘇鑫身后的小弟們裹緊衣服縮著脖子踏在雪地上，一步深一步淺，全身發(fā)著抖。

　　蘇鑫的耳朵和嘴唇透紫，全身發(fā)燙，喉嚨里有股血腥味，胳膊和雙足沒了知覺，腳下的平底鞋早已被水滲透，濕乎乎黏在腳底。

　　她抬腳，冷風(fēng)灌入鞋底，吹涼鞋面；她踏足，冰冷碰撞腳面，直沖腦門。

　　走到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望見后山腰黑壓壓的人群，蘇鑫有些退卻，她再次咬住自己的舌頭，握緊拳，邁了上去......

　　等到蘇鑫恢復(fù)意識時，是在醫(yī)院里。

　　蘇鑫躺在病床上，包裹著紗布的頭昏昏沉沉，全身酸痛，她只要一起身，頭頂?shù)牡跎群鸵葝u素滴管就不停的在自己的視野里旋轉(zhuǎn)。

　　自己的喉嚨仍在發(fā)燙，她感到眼睛也干澀的疼痛。

　　她轉(zhuǎn)頭，看到了趴在床邊握著她手睡著的鄭穆，欣慰地露出微笑，她動動手指，叫不醒他。于是蘇鑫閉著眼睛抬起上半身，坐到床上，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向自己的大腦襲來。

　　“蘇鑫！你醒啦蘇鑫，太好了?！碧K鑫沒有睜眼也可以分辨這熟悉的聲線，她壓著嗓子擠出一個字：“水——”

　　“哦哦，好?！编嵞露似鹱郎系乃苯舆f給了蘇鑫。

　　冰涼的觸感再次傳入蘇鑫的手心，她很想喝口熱水，但還是忍著喉嚨的刺痛把水杯中的冰水一飲而盡。

　　鄭穆坐到床上，把蘇鑫扶起。

　　“蘇鑫，你沒事真的太好了，你知道嗎，后面我?guī)е笥褋?，把五班的幾個對手帶來的人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還好你給我爭取了時間，讓我去準(zhǔn)備?！?p>　　蘇鑫搖搖頭表示不想聽這些，他緊握著鄭穆溫暖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竄入她的心窩。

　　“對了蘇鑫，等你好了，我?guī)闳ゴ蚨窗伞！?p>　　蘇鑫一怔，費(fèi)力地睜眼，發(fā)白的嘴唇張開。

　　“可是打耳洞很痛?！卑雺舭胄训奶K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正把這句話問出。

　　但是她確信自己聽到了鄭穆的回答。

　　“沒事，不然別人知道我鄭穆的女朋友連打耳洞都不敢，我得多沒面子啊。”

　　蘇鑫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橫撞到了一座冰山，分裂開來。她全身顫抖，空蕩蕩毫無靈魂的軀體再一次沒了力氣，倒到床上，側(cè)過身，最后一絲希望跌落入谷底，摔成粉碎。

　　“我累了，再讓我睡一會吧。”她的眼睛緊閉，語氣平靜。

　　“嗯，那我先回家了，要不等會你家里人來，又得找我麻煩了，再見?！编嵞缕财沧?，擺出嫌棄的表情，逃離般跑出病房。

　　“不再見了，鄭穆同學(xué)?！碧K鑫對自己說道。

　　蘇鑫沉沉睡去，她做了個夢。

　　夢到自己剛到學(xué)校被欺負(fù)時，那個為自己挺身而出，全身散發(fā)著光芒的男孩。

　　她混淆了感激和愛慕的概念。從那時起，她就決定跟隨鄭穆，做他命令自己做的事，染上自己不喜歡的發(fā)色，涂上惹人厭的妝容，說著惡心反胃的臟話，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自己討厭的人。

　　反觀此時的鄭穆，眼中已經(jīng)看不見半點對自己的憐惜與疼愛。

　　她仿佛又能看到母親哭腫的眼眶。

　　蘇鑫心如刀割，她終于可以在睡夢中躲入自己的世界，縮在角落放聲哭泣，梳回健康的黑發(fā)，穿上舒適的衣物，洗成干凈的素顏，做回那個需要被呵護(hù)的小女孩。

　　她是被一陣抽泣聲吵醒的，聽得出來那聲音壓制得令人心疼。

　　蘇鑫起身，摸到了潮濕的枕頭。

　　“醒了？”蘇芳然坐在床邊哽咽，被眼袋擠成條細(xì)縫的眼睛浮腫得可怕，蒼白的面龐上掛著長長的淚痕，手中卻仍削著蘇鑫愛吃的蘋果。

　　“媽！對不起——”蘇鑫放聲狂嚎，一把抱住媽媽。

　　“小鑫，咱回家，回家啊?！笔堑?，蘇芳然感覺得到，她的女兒又回來了。

　　母女二人在病房哭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濃云散開，陽光灑射在白蒼蒼的大地上、被雪壓歪的樹梢上、瓦亮光澤的屋頂上，皆融化成流水滑落，燕子飛上晴空揮舞翅膀，大聲鳴叫，宣告著春的到來。

　　流浪狗甩甩頭上的水，顫顫巍巍起身，望著明媚的陽光，一個小女孩看到它，小心翼翼地抱他起來帶了回去，當(dāng)晚填飽了肚子的小狗開心地不停歡叫，蹬著爪子，眼里嘩啦啦流出熱淚。

　　于是流浪的孩子們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