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宿舍,暗淡的燭火,猶如這絕望的世界。
手中畫筆輕輕揮過,一道纖眉躍然其上。
這個世界是黑暗的,這個世界是可怕的,你不知道它有多么黑暗,不知道它有多么可怕。
當你知道的時候,一切就都晚了。
畫筆如浪子回頭,峰回路轉,倏然一個折返,娥眉已變粗眉。
你生為下等,永為奴仆,這已成定局,不可改變。
然,人生而平等,你不應遭受如此苦難。
故此我授你畫皮之法,可偷天換日,易容改貌,從此與他人無異。
手指輕顫,畫筆輕點,宛如蜻蜓飛過,幾點墨水點綴其中,修飾橫眉。
你用此法,須知一處禁忌,若是犯此禁忌,輕則眾叛親離,重則萬劫不復。
畫筆放下,一張面皮已然完成,其上五官俱全,栩栩如生。
仿佛不是畫出來的,而是從某個人臉上撕下來的。
持筆人看看這臉,又看看鏡子,一聲嘆息響在室間。
你須時時謹記,此法雖妙,但卻仍是外物,而非自身。
畫出來的可以改變,長出來的卻已無力回天。
小心,小心,莫要讓人看見你的真容。
謹記,謹記,你不過是山雞混入鳳群。
“唉……”
又是一聲嘆息,滿是無奈與悲哀。
為什么人生來就有著差別?
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生來貧窮。
有的人生來貌美,有的人生來丑陋。
有的人生來成功,有的人生來失敗。
而這些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有的人生來高等,有的人生來低等。
低賤者被當成高貴者的奴仆,被他們當成玩具,可以揮之即來,揮之則去。
甚至他們一時興起,隨手把你給殺了,也有著大量的方法可以逃離法外。
低賤者生來就是被壓榨的對象,而他們對抗壓榨也唯有一種辦法。
在貧窮破敗的屋子中,暗自向上帝祈求,最為殘忍的壓榨不要落在自己的頭上。
去找他們,不要找我。
這也的確是個好辦法,能在心里起到不少的安慰。
但這是低賤者眾多時的辦法,如果低賤者只有一個人呢?
就比如他。
是個混入鳳群的山雞,是個披上狼皮的綿羊。
終日與那些高貴的人們相處,極力模仿他們的言談,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
生怕一時大意,露出馬腳,被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異類,將自己鞭打至死。
這樣的生活……真是痛苦。
宇文太極對著桌上的畫皮,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也只有在這樣的夜深人靜之時,才敢將畫皮取下,露出自己真正的容顏。
一個極其古怪、與他人迥然不同的面貌。
這是低賤的血統(tǒng)所造成的相貌,只要有人看到他這張臉,那就將會知道他的身份,把他狠狠地壓在腳下。
這是那個人在他剛來到這里時告訴他的,那個人還很好心地給出了解決的辦法。
畫皮之法。
為自己畫一張臉,與他人相似,不會被懷疑的臉。
用來遮蔽住自己的低賤。
他靠著這張畫皮之法,在這里生活了數(shù)年,沒有出事。
他有時也會想,要不干脆就將這張臉拿下,以真正的相貌面對朋友,想來以這么多年的交情,他們也不會翻臉不認人。
但他也只是想想,因為他害怕他們的友情在這張臉拿下之后會變得脆弱不堪。
他們會將自己當成牲畜,騎在自己的頭上,揚鞭高喊:
“駕!”
“唉……”
嘆息,已經(jīng)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嘆息,仿佛這份嘆息早就銘刻他的骨子里,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要隨著他永遠地相伴一輩子。
他知道,從自己生在這個軀體時起,上天就扔給了他這聲嘆息,永遠也嘆不完的愁苦。
父母離世,親人不在,只有他一個人。
孤獨地戴著這張畫皮,與同伴們談笑晏晏。
呵,什么同伴?
這些同伴都是他用這張畫皮換來的,要是他以他的本來面目見人,誰會認得他這個同伴?
說到底,他也是被突然找上,加入了這個社團,與他們成為了朋友。
就像是被設計好了一般,他一生的軌跡。
宇文太極“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可不就是被設計好的嗎?
從出生起就已經(jīng)注定的。
他嘆息一聲,神色黯然地看著這張畫皮,將它攤開在手中,就像是與另一個人對視。
“我是多么的羨慕你,可以坦然地面對這個世界。
哪怕你的相貌再為平凡,可這也是高貴者的相貌。
你與我不同,你是生來就擁有一切的人,而我是生來就一無所有的人。
呵,就連我的那些朋友們,他們也是你的。
他們只認得你,不認得我。
那么,你是宇文太極,我又是誰呢?”
昏黃的燭火在黑暗中跳動,幽幽的火光照在畫皮的臉上,讓他那與真人無異的面孔煥發(fā)出了榮華的光彩。
宇文太極看著這張臉,好像看到了他的嘴巴微微顫動。
你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宇文太極心下一驚,猛地站了起來,他兇惡地看著這張畫皮,眼中滿是驚疑。
“你!你根本就是一張皮!還是我畫出來的,你有什么資格奪走我的一切???”
畫皮沒有說話,他也不可能說話。
宇文太極只覺得他在暗自嘲諷自己,他心生惡意,拿起桌上的蠟燭想要將這臉就此燒掉。
但就在燭火將要觸碰畫皮的時候,他又突然放棄,把蠟燭放回了桌上。
沒有了它,他什么也不是。
他又嘆了一口氣。
“咚!”
就在他嘆息的時候,房間的大門突然被撞開,木門撞到墻上,帶著他的心臟發(fā)出了沉悶的響聲。
有人來了!
是誰???
他要看見我了!
宇文太極立時驚慌萬分,趕緊坐在椅子上,臉朝向桌子,聲音顫抖著問道:
“誰……你……你來,做什么?”
高陽走進屋里,左瞧瞧右看看,很是不解的問道:
“太極,你這怎么不開燈?。窟€點的蠟燭?”
“我……不習慣……”
高陽皺起了眉頭,他到桌前,宇文太極仍舊背對著他。
他的手里好像拿著什么東西,放在桌下,看不清楚。
高陽一手按在宇文太極的肩上,宇文太極打了個大大的冷顫,渾身一個哆嗦。
“你怎么了?”
“沒,沒怎么,你有什么事?”
宇文太極的語氣恢復了往常的樣子,但這卻更令高陽心疑。
他抓著宇文太極肩膀的手突然發(fā)力,想把他扳過身子,但沒想到宇文太極早有防備,只是被扳來了一點,就再也扳不動了。
“你別,別再這樣了,求,求求你了……”
宇文太極慌得快要哭了出來,他的腦袋深深地低下,就像一只鴕鳥一樣。
感受到肩膀上那只手的離開,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接著,他頭上突然一輕,他的帽子被拿走了。
多年訓練形成的條件反射,讓他的身體像是彈簧一樣彈起,轉身奪回了自己的帽子。
奪回之后,他看著與自己對視的高陽,愣了。
高陽看到這個完全陌生的面孔,也愣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我的臉!
他會怎樣對我?
會像以前一樣和我當朋友嗎?
還是會把我當作奴隸喝來喝去?
宇文太極一手拿著畫皮,一手拿著帽子,在心思復雜的猜疑過后,心里突然輕松了起來,仿佛壓在心口多年的大石終被拿掉,舒暢萬分。
算了,無所謂了。
就算是奴隸也沒有關系了。
畢竟這是我原本就有的身份。
是我生來就該受的苦。
如同認命般地,宇文太極看著震驚的高陽,一言不發(fā),像是等待朝堂的審判般,等候他的發(fā)落。
高陽渾身顫動,不可思議地看著宇文太極的真正面目,他看了漫長的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穩(wěn)定心神,認清了這個事實。
然后,他雙膝跪地,兩手高抱于頭頂,惶恐地說道:
“小、小人冒犯大人,還請大人寬宏大量,繞小人一命??!”
意料之外的結局,完全相反的結果。
宇文太極再次愣神,不可思議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高陽。
在前一秒,他們還是朋友,但在下一秒,就成為了主人與奴隸。
我……是高貴者?
那我這幾年的生活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