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山海站在屋檐下,看著漫天的雨簾自夜幕垂下。
裹挾著冷雨的夜風(fēng)襲擊花園里的花樹,發(fā)出瀟瀟的響聲。
身后有了腳步聲,是姐姐覃湖從靈堂內(nèi)走出來。
覃山?;剡^身去,問道:“還跪著?”
覃湖點(diǎn)點(diǎn)頭:“你的兒子當(dāng)然是像你的牛脾氣?!?p> 覃小津從醫(yī)院抵達(dá)覃家別墅后,和桑蓉教授見了面,便一直跪在覃老先生的靈前。
覃山海皺了眉,一張口,心底的那點(diǎn)心疼又變成了譏諷的語氣:“他這算什么?”
“爸去世了,小津心里難過?!?p> 覃湖當(dāng)然理解覃小津,畢竟她把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獻(xiàn)給了古箏事業(yè),跟隨父親覃川一直致力于云箏一派的發(fā)展和振興,到如今雖然已是行業(yè)翹楚,各種“演奏家”“教育家”的頭銜加身,走到哪兒人們都要尊稱一句“覃教授”,卻總歸是耽誤了個人的終身大事。
而唯一的侄子覃小津是由她撫養(yǎng)長大的,她這個姑姑就像母親一樣。
知子莫若母。
“真的難過,早干嘛去了?爸又不是毫無征兆突然去世,去世前一直在住院,他就算人在國外,回國的機(jī)票很貴嗎?”
覃湖看著一臉嚴(yán)肅的覃山海,心里嘆了口氣,說道:“山海,這你可錯怪小津了,爸住院那段日子,咱們都是聯(lián)系的向清,向清居然向小津隱瞞了爸生病的事,小津不知道爸住院,向清那孩子也真是的?!?p> 覃山海卻道:“向清為什么不肯告訴他?還不是為了討好他,他不愿意跟我們聯(lián)系,不想知道家里的所有消息,要跟我們覃家做一個切割,十年不肯回來,現(xiàn)在又在那地上跪著不肯起來,他這是作態(tài)給誰看?”
“給你看呢?”覃湖問道。
覃山海愣住。
覃湖看著自己的弟弟,目光里含了絲慈愛。她這弟弟,也是名滿天下的古箏大家,對學(xué)生、對外人無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唯獨(dú)與自己的兒子不對付。
“山海,小津十年沒有回家了,這十年他一直孤身一人漂泊海外,如今是借奔喪的契機(jī)回國、回家,你真的不打算與他修復(fù)裂痕嗎?”
覃山海被覃湖一問,臉上的神色一滯,喃喃道:“一個巴掌怎么響?”
他愿意和好,他那個兒子也未必愿意,那個臭小子的牛皮氣比他牛上一萬倍。
“你是父親,你還和自己的兒子計(jì)較?擺低姿態(tài)這件事,你就不能主動點(diǎn)?你們父子和好,爸也會走得安心些?!?p> 覃山海心頭一顫,他的確對不起老父親,因?yàn)樗囊鈿庥檬卤谱吡笋椅ㄒ坏膶O子,讓父親臨終時跟前都沒有一個孫輩相送。
這的確是一件遺憾的事。
靈堂內(nèi),桑蓉老教授淚眼汪汪看著自己的孫子:“小津,起來吧,地上涼,你要是跪壞了身子,你爺爺也會心疼的?!?p> 覃小津哪里肯起身?
他就是跪死在靈堂,都不足以彌補(bǔ)自己的不孝。
因?yàn)樗娜涡裕尃敔斒陙砩倭颂靷愔畼凡徽f,連臨終都見不上他一面。
“奶奶,我對不起爺爺……”覃小津伏在桑教授膝頭哭了起來,他哭得隱忍,桑教授并未聽見他的哭聲,只是看著他的雙肩一抽一抽的抖動。
這樣的孫子更讓桑教授揪心。
這十年離開家族的蔭蔽獨(dú)自生活,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這樣連放聲痛哭都不敢。
“你爺爺不會怪你,他從來沒有怪過你,他就是心疼你,想你……”桑教授說著,涕淚交零。
“奶奶,我對不起爺爺,對不起爺爺……”覃小津能說的只有“對不起”三個字。
桑教授撫摸著孫子的頭,含淚說道:“你爺爺臨終前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了,后來,他開口跟我說的唯一一句話就是,如果能再見到小津一面,該有多好??!小津,這是你爺爺?shù)倪z憾,你可千萬別讓奶奶也有這樣的遺憾啊?!?p> 覃小津一頓,抬起頭來,淚霧模糊里,桑教授一臉悲傷欲絕,近乎乞求的語氣說道:“奶奶年齡也大了,不知道哪一天就像你爺爺一樣……去了……”
覃小津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奶奶你放心,我這次回國就再也不走了?!?p> 桑教授形容一振,她破涕為笑說道:“你的房間一直都沒有動過,你姑姑這次還讓人重新收拾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
“奶奶,”覃小津打斷桑教授的話,“我已經(jīng)訂好了酒店。”
“你為什么要去住酒店?”桑教授驚呼起來。
覃小津靜靜道:“奶奶,我會?;貋砜茨??!?p> ……
……
幾天后。
酒店套房,小助理常蘇終于見到了覃小津的面。
“小先生!”常蘇看到眼前的覃小津時嚇了一跳。
覃小津瘦了,原本瘦削的兩頰更加塌陷進(jìn)去,濃重的黑眼圈令他看起來疲憊不堪。
常蘇快速給覃小津倒了一杯熱水來,嘴里說道:“浴缸里的熱水我已經(jīng)給小先生放好了,小先生喝了熱水,就洗個熱水澡,等小先生洗完熱水澡,就能吃到常蘇做好的美味的食物。洗香香,吃飽飽,再睡個美美的覺,小先生就能元?dú)鉂M滿了。”
覃小津?qū)⒑群玫乃f給常蘇,給了常蘇一個淡淡的笑容,便進(jìn)了浴室。
看著已經(jīng)關(guān)上的浴室門,常蘇摸著自己的頭,羞赧地笑了起來:剛剛小先生對他笑時,他竟然感覺有點(diǎn)……甜。
覃小津睡得昏天黑地,好把這幾天守靈缺失的覺都補(bǔ)回來。
睜開眼睛,房間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擦黑。
覃小津起身披了件睡袍,嘴里叫著“常蘇”的名字走出房間。
外間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和他相仿的年紀(jì),艷麗的衣裙上繡滿了花朵,仿佛客廳里坐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花園。
“你怎么來了?”覃小津淡淡問道。
“常蘇那孩子一直守著你,守到睡著了,我讓他去房間睡覺了?!?p> 向清說著,起身向廚房的方向走去,“常蘇睡前給你做了一份咖喱飯,我讓他自己吃掉了,保溫的哪有現(xiàn)做的口感好?你上次在法國演出的時候,我剛好遇到一個米其林餐廳的大廚,學(xué)了一道麥西尼雞,食材我都帶來了,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剛好讓你嘗嘗我的手藝?!?p> “我不餓?!?p> 覃小津淡淡的聲音響起,向清腳步一頓。
她回頭看見覃小津已經(jīng)坐到沙發(fā)上,信手翻起了一本雜志。
那雜志是她剛剛翻過的,上面還留著她的氣息,而現(xiàn)在他手指經(jīng)過之處,是不是剛好觸摸到了那些氣息?
向清心頭突然劃過一絲悲哀的感覺:在他面前,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卑微了?
“小津,你在怪我?”向清情不自禁開了口。
覃小津抬起頭看她,目光清澈,面上的神情純凈得如雪域飄來的風(fēng)。
“怪你什么?”他淡淡問道。
“我向你隱瞞了大先生和覃教授打來電話的事,我如果知道老先生病得這樣嚴(yán)重了,我一定不會……你知道他們之前也用老先生生病的謊言想要哄騙你回覃家。”
向清解釋時不由自主帶了一絲委屈。
“我們之間不需要解釋?!瘪〗蛘f著又低頭去看雜志。
向清一時不知道該喜該悲,他們之間不需要解釋是因?yàn)樗麄冎g有默契嗎?
“小津,你真的不生我的氣?”
覃小津又抬頭看了向清一眼,唇角的笑容微不可見,卻又明明白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海外這十年,又相依為命,你見過我對你生氣嗎?”
向清的心沒有因?yàn)檫@樣的話安定下來,反而有一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一個人從來不生另外一個人的氣,除非在這個人心目中,那個人一點(diǎn)分量都沒有。
向清思緒飄飛的時候,覃小津說道:“我已經(jīng)決定在國內(nèi)安定下來?!?p> “哦?!毕蚯寤厣?,振作了笑容,“你放心,海外那么艱難的日子,我都幫你打開了影響力,更何況國內(nèi)本來就是滋養(yǎng)民樂的故土,你又是古箏世家出身,云箏的第三代傳人……”
“向清,你又忘了,我是我,他們是他們,云箏的振興和發(fā)展我沒有出過力,都是我爺爺、我姑姑,還有……是他們?nèi)齻€的功勞,我怎么能去摘現(xiàn)成的果實(shí)?”
覃小津的敘述如和煦的春風(fēng),不疾不徐。
“小津,你就是太高傲了,你難道不姓覃,不是覃家的一份子?你和他們是一體的……”
“我是姓覃,是箏界巨星覃川的孫子,那我就理所當(dāng)然可以戴上‘云箏第三代傳人’這個榮冠嗎?就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箏迷們的擁戴,享受祖輩為我安排的箏壇一席之地?向清,這不公平?!?p> 覃小津那張冰雕玉琢的面孔上又出現(xiàn)了執(zhí)拗的神色。
向清扶額,“小津,每個人在出生就注定了不公平,這不是你要去背負(fù)的罪惡感,小津,其實(shí)我都知道,你和大先生之間的矛盾是因?yàn)椤?p> 就在這時,房間里傳來手機(jī)鈴聲響起的聲音。
覃小津起身進(jìn)了房間……
十分鐘后,覃小津再次出現(xiàn)在外間客廳,已經(jīng)換上了外出的衣服。
白色的風(fēng)衣令他顯得越發(fā)修長,面上冷若冰霜的神色與那身上的一襲白莫名搭配。
哪怕這個男人從小看到大,向清依然在此刻被他的好看驚到,她晃了晃神才記起問他:“小津,你要出門?”
“我要去一趟醫(yī)院?!瘪〗蛘f著向門口走去。
“去醫(yī)院?你是人不舒服嗎?小津,我陪你一起去。”向清急忙去拿掛在墻角衣架上的大衣。
“不用?!瘪〗騺G給向清兩個字,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