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夜里,刻利烏斯催促著家中上上下下打點好了行裝,卻是只字未提自己要留下做法米拉的擋箭盾牌一事。他想,不知城外有多少伏兵,假若當(dāng)真殺出城去,半路被人截下,就算是艾兒和我兩人聯(lián)手,總也是寡不敵眾,倒不如就按照法米拉提議所說,送家人出城,他也算是了無牽掛。
彼時是法米拉道,只要等到皇后與馬爾庫克斯的罪證被公之于眾,法米拉第一個殺回王都,除奸佞振朝綱,在這以前,必須要刻利烏斯留在索薩尼亞。
于是乎,刻利烏斯對家中人言道,他與法米拉已然說通了,晚上出城,法米拉皇家騎士團開路,一路快馬加鞭幾日就能趕到帕法索羅斯。全家人都以為這便是了,入了夜,一行人換了仆役下人的衣裝,老夫人皮辛埡和小妹拉米亞坐在貨車上,里歐做馬夫,艾兒則做誰家侍女的打扮,刻利烏斯則穿著尋常人家的短卦長褲,遠遠看上去,倒當(dāng)真像是下城出來的窮苦百姓。
艾兒笑著打趣道:“還是這等衣裳我穿著自在,本來么,我不就是個小侍女?”拉米亞坐在車上道:“我看是誰這么好福氣,能討到郡主嫂嫂這么俊俏的人兒做侍女,哥哥,你可有這等福氣?”艾兒一撇嘴道:“你這好哥哥哪里舍得使喚我,對是不對?”
說笑著,艾兒看向刻利烏斯,她心下覺得不對勁兒,存想道,好容易要逃出城了,又有長姐的女官騎士長保駕護航,這窮酸小子怎的滿臉的不樂意不歡喜好似誰欠了他八百吊金幣一般,眼窩子都陷進去了。她叫里歐道:“你們且往前走著,我和你家駙馬有話說?!崩餁W回道:“是了?!币恍腥死^續(xù)向著城門而去,艾兒攔著刻利烏斯問道:“小子,可是哪個惹你不痛快了?你這樣板著個臉,倒有多難看呢。”刻利烏斯強顏歡笑道:“我么,好得很,我們快些走罷,別叫母親小妹等著了?!?p> 艾兒一聽此言更覺奇怪,若是往時,刻利烏斯不得嘰里咕嚕的說上幾句俏皮話,要么是夸她好看,要么是說自己難看的,怎的這樣言不由衷?她正要發(fā)作,還是壓住氣,嗲著嗓子道:“哥哥,你這是怎的了?”
刻利烏斯搖頭不答,兀自牽著艾兒的手跟在車隊后面往前走去。兩人就這么在月光下慢悠悠的踏雪而行,耳畔只有絲絲風(fēng)聲和簌簌雪聲,天地間渾然一片寧靜。艾兒從來就不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可今夜她諦聽著這樣好的寧靜,心也靜下來了,她牽著刻利烏斯的手,漸漸變得歡喜起來,她低聲道:“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一年四季都這樣的冷,一年四季地上都白花花的鋪滿了雪,到了晚上也是這樣的白,這樣亮堂,白的像是做夢似的?!笨汤麨跛沟溃骸澳銖哪敲催h的地方來,我竟然也能找得到你?!卑瑑河值溃骸艾F(xiàn)下你拉著我的手,咱倆走在這里,好像我?guī)е慊亓宋壹宜频模亓思椅夷锝o我燉紅菜湯,我就一邊喝湯,一邊聽我娘在那兒沒完沒了的罵這個罵那個,罵我爹爹不是個東西……”刻利烏斯笑著問道:“那我做什么呢?”艾兒道:“你……你聽著就行啦,可別和我娘還嘴,我娘嘴巴厲害著呢?!笨汤麨跛沟溃骸拔叶疾恍枰娔隳锞椭滥隳锸巧趺礃恿??!卑瑑后@道:“咦?你怎會知道?我娘可恨極了畫像師傅,一張相也沒畫過?!笨汤麨跛沟溃骸翱纯疵米幽惚阒?!”
艾兒一見刻利烏斯又開始貧嘴滑舌的開玩笑了,倒也放了半個心,就這么隨著他一直向前走去了。
到了城門,法米拉親自前來送行,她又換上那身騎士長的鎧甲,刻利烏斯把她的佩劍送還給她,法米拉對著月光好一個看自己的佩劍,確認無誤才收劍入鞘。
刻利烏斯命守城兵士打開城門,法米拉對著眾人行了一禮,言道:“卑職恭送郡主,恭送老夫人,恭送三小姐!”刻利烏斯這才走近車旁囑咐道:“你們先走,我這里還有事要處理,隨后趕上?!?p> 艾兒扭頭看著丈夫,這才頓悟刻利烏斯因何一臉惆悵,她跳到刻利烏斯面前叫道:“你敢!”刻利烏斯道:“夫人!大家都看著呢!”艾兒道:“你少廢話,你要是留在這,我也不走了!”轉(zhuǎn)過頭她又抽出雙劍直指法米拉,怒道:“你這狗東西,是不是你把我丈夫扣下了?”
法米拉面色鐵青,冷冷道:“駙馬,卑職說到做到,駙馬若想在此處撕破臉面,休怪卑職也翻臉不認人了。”艾兒卻怒罵道:“呀呀呸!你就是個翻臉猴子!”
刻利烏斯只得好言相勸道:“妹子,你可莫要感情用事,我沒甚緊要,倒是你必須要走,這一路上千難萬險,若沒有妹子你護著咱們母親和妹妹,換誰人我也是不放心的?!彼謱ζば翀旱溃骸澳赣H,兒子現(xiàn)下還走不得,請母親和小妹但放寬心,兒子一定沒事,路上有艾兒在,她一定能……”艾兒搶道:“不行,我說不行那便是不行!你不走,我也不走,說什么也不管用!”刻利烏斯也急道:“妹子,你怎的這樣固執(zhí)?你若不去,誰照顧母親和妹妹?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對父親和大哥交代?”艾兒眼圈一紅,哽咽起來,帶著哭腔道:“可,可你,可你一個人在這兒,城里上上下下又都是壞人,我哪里會放心……”刻利烏斯帶笑對著法米拉道:“郡主說大人是壞人,大人以為如何?”法米拉道:“好壞卑職說了不算,郡主覺得卑職是好人,那么卑職就絕不做壞人?!?p> 刻利烏斯將艾兒擁進懷中,額頭,臉頰,朱唇,各留下一個吻,他端凝著懷中的愛人,艾兒也端凝著他,兩人相視無言,刻利烏斯深深吸一口氣憋住眼淚,他存想道,再次相見不知何年何月,我可要把這張臉銘記在心里,知道這世上有和我同心之人,再怎么困苦,我也總能撐下去。他對艾兒道:“妹子,你快些去罷!下次見面時我便什么人也不是,只是你的丈夫。”艾兒知道刻利烏斯心意已決,且一路上的確需要她照應(yīng)著,也只好忍痛回道:“以前我娘說了,你們男人最愛就是說混賬話,可今日你我在一起了,我管你說的是什么話,你說什么,我信什么,你若是敢騙我,那你可別怪我把你腦袋擰下來當(dāng)姑娘我的那……什么什么使!”刻利烏斯低聲道:“要是能給姑娘你做那什么什么使,夫復(fù)何求啊!”
艾兒一記粉拳打在刻利烏斯肩頭,刻利烏斯摸了摸她落了些許飛雪的小腦袋,又對小妹道:“妹妹,是你哥哥我做事不老成,害得你要隨我們一起奔波,既然如此,哥哥就還要麻煩你一件事?!崩讈喌溃骸案绺绫M管說好了,你我兄妹有什么麻煩不麻煩?”刻利烏斯道:“你是個大姑娘了,你不僅要照顧好自己,你還要替我照顧好母親,照顧好你郡主嫂嫂,聽話,不許使小性子,見了捏小人兒的也不許邁不動道兒?!崩讈啘惖杰囘?,和刻利烏斯隔著車輕輕抱了抱,言道:“哥哥也不許繞遠路,早點來找我們才是!”
一邊法米拉道:“駙馬,再不送老夫人出城,早晚給天下人都看見了?!笨汤麨跛挂彩沁@個道理,他把艾兒抱上了車,教她坐在里歐旁邊,便對里歐惺惺相惜道:“好兄弟,這一路上可要仰仗你了。”里歐也是舍不得自己這小主子,可做家臣附庸的,主子的命令就是唯一,更何況,刻利烏斯早已不僅僅是他主子,更是他兄弟了,他道:“我再斗膽喚您一次少爺罷!少爺盡管放開手腳,老爺和歐克托大少爺還等著您呢,兄弟我一定照顧好老夫人和三小姐,郡主自然也不在話下!”
最后,也是刻利烏斯最放心不下的是他母親皮辛埡,皮辛埡年事已高,本就經(jīng)不起這樣車馬辛勞,又不知一路上會發(fā)生多少難以預(yù)測之事,他正要開口囑咐幾句,皮辛埡卻先道:“為娘的只有一句叮囑你,兒子,咱們說好的事,你且謹記了。”
刻利烏斯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對領(lǐng)頭的車夫叫道:“出發(fā)!”他又對著自愿請命護送的兩位騎士使個眼色,他二人也頷首領(lǐng)命,翻身上馬,跟著馬蹄聲震,掀起飛沙走石白雪花花,新婚幾日就做離別,相會遠遠無約期,刻利烏斯欲哭無淚,心下暗想,我這一生看來便是要贖罪的一生,我所經(jīng)受之哭,不也俱是為著我所擁有之幸么?
車尾,拉米亞是滿眼淚珠和雪飄,艾兒將她攬在懷中,取出一方手帕舉在空中揮舞著,本是心酸,此舉又更添凄涼。刻利烏斯無言看著車隊漸漸遠去,人們的身影變得像浮絮塵埃一般大小,直至肉眼無可見時,他道:“大人,吃酒否?”法米拉道:“駙馬哪里是吃酒,分明是吃苦,這樣的苦酒是不好吃的,卑職不愛吃,也勸駙馬不要吃,得意盡歡,不得意不是更要盡歡娛么?”
法米拉瞥了一眼似望夫石一般癡傻杵在原地的刻利烏斯,心道,這小賊頭子說大話真是一套一套的,可到底也不過是個黃毛小兒,不足道哉,與家人分別就悲天憫地,怎能成大事?她也不急著與刻利烏斯辯論兵權(quán)一事,大搖大擺的向城門外的上城而去,她邊走邊道:“卑職去吃花酒了,等人不至實乃天下一大苦差事,駙馬還是安歇洗漱罷!”
一次又是一次目送著最親近的人離己而去,自然心中難過,然刻利烏斯也不再是從前那樣不懂事的少年兒了,他早比以往看淡了些,現(xiàn)下這樣,不過是心有不舍,再不埋怨什么天道不公,遇人不淑,這不過一月時間,他自覺長了許多,想明白了許多。不必肆意盡歡,卻也不必空虛無奈。他念了一聲:“罷!”快步上前去道:“我是一主,大人是一客,我這主怎好放了貴客一人去吃花酒,恐被天下人恥笑!今晚我做東,一來謝過大人洞悉明察之恩,二來給大人接風(fēng)洗塵,大人意下如何?今晚是只吃美酒,不談國是!”法米拉略作思忖,漾出一笑道:“卑職恭敬不如從命,先謝過駙馬賜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