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多年時光從屋子里穿梭而去，但大體上還沒什么變化。
灶臺上，水壺正慢吞吞加熱，等待機會蓄勢待發(fā)。
離開明亮的廚房，視線轉(zhuǎn)移，眼之所見也都收拾的干凈利落。只有從桌柜上擺放的照片，才能看出歲月在流逝。
照片用相框裝飾起來，上面凝固鹿曼的笑顏。她身著校服，那是她代表學校參加英語演講比賽時的照片，帶隊老師驚訝于她的優(yōu)秀，也感嘆于她少女的美感，便抓怕下這張相片。視線右移，旁邊的相框更高大，那是鹿曼的高中畢業(yè)照，一旁的女生看起來與她很親密，鹿曼那時扎著高馬尾，同樣是在相片里甜甜的笑著。
越過眾多相框，一張最大的相片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奶奶最喜歡的，也就是這張，鹿曼的笑容褪去些稚氣，但她抿嘴時透露出的甜蜜，多年未曾改變，她穿著學士服的樣子讓奶奶放心。
孫女終于長大，也出落得更加美麗動人。
奶奶還是彎著腰，蹲在在那擇菜。人老氣衰不比當年，老人搬了個小凳子坐在身下，頭發(fā)也是一片花白。
半點水汽，從壺蓋邊緣滲出，水滴沿著變色的水壺流下，義無反顧的往爐火撲去。
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一如多年前她兒子醉酒時敲門的聲音一樣。老人站起來時，感到有些頭暈，因此跑去開門的步伐有些許蹣跚。
門口站著三個壯漢，乍看下不是什么善茬，但臉上還算是恭敬客氣的樣子。
“每個月啊，你們比鐘還準時。”老人那語氣也說不清是不是在責怪。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也是幫人辦事，互相體諒下吧?！敝軄喎蛘f。
老人笑起來：“還多虧你幫著說好話，要是每個月再還多，我們倆就活不下去啦?！?p> 周亞夫展開一個笑，心說你有所不知。債主也是抱著碰碰運氣的心態(tài)，請他們這種人討債，還一再吩咐說，要是實在沒有，也不用緊逼相依為命的兩人。而周亞夫是什么人，眼里只有利益關系，混跡社會多年精通人心。他一懂老人心，老人需要關懷，便經(jīng)常來噓寒問暖“順便”講些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的道理。二來他深得周樹人的真?zhèn)鳌P于砸房子和開窗的理論。結果便是，這活順利接下，手下的小弟還要贊他一句做人講究。
“鹿曼沒在家？”他的嗓音還是如低音炮一般，給人沉穩(wěn)的安心。
“今晚回來，說是要帶男朋友回來吃飯?！?p> “日子慢慢好起來啦？”
他們都笑起來。
老人轉(zhuǎn)過身進屋子取錢，從破舊的錢包里翻出一些票子，零零散散的是她平時撿瓶子賣的錢。她站起身子卻覺得頭暈目眩，一下倒在地上。
“婆婆？”周亞夫聽到動靜。
水壺開始尖叫，水蒸氣從壺嘴噴出。
醫(yī)生戴著口罩，看不清他的面目，后面藏著的面孔毫無表情。這不代表他是鐵石心腸，只是太多的生死離別，鑄造出他的處變不驚。要問他行醫(yī)多年最常態(tài)的情緒是什么，那即是對無常的慨嘆與唏噓。
就拿眼下的病人來說——女性，七十多歲，本是小病，多年未體檢進行醫(yī)治，釀成大禍。然而，中等偏下的家庭，都沒有經(jīng)濟實力進行定期體檢，他早就是見怪不怪。
她孫女站在面前，茫然的聽著他嘴里吐出的那些醫(yī)學專業(yè)術語，透徹動人的眼里滿是困惑。
他攤開雙手來進行象征：“好消息和壞消息?！彼e起左手，“手術成功率很高，不用擔心?！痹倥e起右手，“手術費用很高?！?p> 鹿曼幾乎只聽到最后一句，腦子里像是在放沖天炮，充滿硝煙。
她看見醫(yī)生放下手，能看到口罩后的嘴唇在移動：“準備動手術的錢吧，不然老人家活不過一年。”
她男友在一旁默不作聲，全然不是平日里高談闊論的形象。
“記住，越快越好。上個星期有個病人，也是患這個病，突然就走了，生命脆弱……”醫(yī)生終于露出一點神色，嘆口氣叫他們離開。
病房里傳來一陣騷亂，奶奶的聲音傳出來。
“……干嘛還叫救護車，還凈做個這些沒用的檢查，完全是亂花錢。”
奶奶彎著腰走出來，拉起鹿曼就要走。
“奶奶，我們錢還沒交呢?！?p> 她男友也在一旁勸阻，但關系不熟，略顯尷尬。
“我來交錢吧，你帶奶奶先回去?！蹦杏颜f，聽起來不太有力，臉上的神色也是忽明忽暗。
“謝謝你，你最好?！?p> 鹿曼顯然還沒緩過來，并沒察覺到男友的語氣有點不對頭，她抱著他用力的吻了一下。
到家后，鹿曼扶著奶奶躺下，自己去收拾還沒收進來的衣服。
“醫(yī)生說我這是什么病啊?！?p> “高血壓?！?p> 鹿曼沒用回頭，用力的疊著衣服。
“奶奶你別擔心，醫(yī)生說啊，你養(yǎng)兩天就沒事。”
平日里，一下就能疊好的衣物，卻費了半天功夫。
次天，她跑到林白鷺家哭訴一番，林白鷺是她閨蜜，兩人從高中起關系就很好。此刻她靠在林白鷺懷里，閨蜜也毫不吝嗇她的擁抱，一邊摸著她的頭發(fā)。
“早知道，我就不讀博士了。奶奶和其他老人不一樣，她總說女孩子要多讀書，要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彼难凵穹路鹜h方。
“你要多少錢，我們這些朋友多少可以湊一點嘛，總會有辦法的。”林白鷺安慰她。
心底的某個角落，她其實知道這不現(xiàn)實。
“在我這吃中飯吃吧，你坐這等著?！?p> 鹿曼沒有反駁，她暫時還不想見到奶奶，免得傷心。
林白鷺在廚房里忙活起來，鹿曼茫然的在她房子里轉(zhuǎn)悠。跟所有女人一樣，她審查著莊曉梳妝臺上的化妝品，就像是男人去看兄弟電腦的配置一樣。她望向鏡子里掛著淚痕的容顏，抽出一張化妝棉抹著眼淚。
這時，桌上的發(fā)繩引起她的注意。黑色的皮筋上吊著方正的木塊，這種日系風的東西非常顯眼。關鍵是，和男友送她的一模一樣。她一直很喜歡這個發(fā)繩，也經(jīng)常戴著，覺得那塊木頭很特別。
是她男友從日本買的。
不知何時，林白鷺站在門口，一臉吃驚看著她。等她轉(zhuǎn)過頭去，林白鷺臉上的表情卻全然消失。
“吃飯了?！?p> “你也買了這個發(fā)繩？”
“是呀，我看到你經(jīng)常帶，我覺著很好看?！?p> “我怎么沒見過你帶出去啊?！?p> “我最近才買的。”林白鷺不自覺的往后退一步。
“在哪買的？”
“網(wǎng)上?！?p> 鹿曼不再追問，一部分是考慮到她們的友誼，一部分則是出于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吃飯的時候，鹿曼覺得林白鷺看她的神情不太自然。
美味的飯菜，也味同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