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仁在路上時不時遇見難民,他們個個面黃饑瘦,衣裳襤褸,拖兒帶女,哭喊哀嚎,成群結隊趕路,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有往西去的,也有往東跑的,也有病累走不動路,坐在地上哀求乞食的。全是為戰(zhàn)火所累,流離失所,官府也不管他們,只得四散逃命覓食。冼仁換了衣飾,夾再一群饑民當中,一路向東行去經長安,華陰,出潼關至河南道地界,沿途所過州府,也有富庶太平多,終是居少,多見荒涼凄冷,饑民塞道之象。冼仁混在一群災民當中,那些災民每遇有繁華太平之地,便會停下祈食,冼仁只得一人上路,向前行不遠,便又會遇見成群結隊的難民。
這一日,他途經陜州時,聽說山東反了王仙芝,聚眾上萬,縱橫齊豫兩地,攻城掠地,十分厲害。陜州地界上一時也盜峰四起,紛紛響應,與屬地官軍往來交戰(zhàn)。那些盜賊四處燒殺劫掠一陣剛走,官軍聞訊趕來見不著盜匪,便將良善百姓殺死,割了首級回去邀功,或者奸淫擄掠,殘害無辜百姓,所行與盜匪無異。卻苦了一眾百姓,遇著盜了也怕,遇著官兵了也怕,流離失所,朝不保夕,以至于難民越來越多,冼仁夾雜其間,別人跑,他也跑,別人歇,他也歇。難民不似安居百姓,沒了家便只剩下一條性命,也就沒了那么多顧忌和害怕,只四出奔逃,能活一日便是一日。
如此一路向東,所過之處,路斷人稀,十室九空,死者相籍,十分凄慘。只因他習得以石擊矢之技,可保自身無虞,故而這一路出了潼關,至豫州地界,倒也順利,并未遇著什么大的危險。
也不知走了多少日,一日,至一處地方,一打聽,已是齊豫交界一帶。見天色尚早,便繼續(xù)向前趕路,前半日行來,一路所見,盡是饑民,這些饑民死了,倒斃在路上,不像死了一個人,倒像死了一個畜牲,甚至蟲蟻一樣,無人問津和在意,尸體往往被野獸嚙食,慘不忍睹。及至后來見到道旁的難民,有的被削掉了半個肩膀,血染紅了衣服,又凝固了;有的被砍掉了半條腿,爬在地上托著斷腿哀求祈食的……那些個離亂景象,皆慘不可言,冼仁向來不曾經歷,一時難以接受,不忍多視,雙目噙淚,轉身一路狂奔,心中想起屈原“哀民生之多艱”之語,方才體會到個中之意,心情久不能平復。
他一路狂奔,逾數(shù)里地,并不留意,漸漸的,那路上行人越來越稀少,且已至夜幕十分,這時才停下來,四下觀望,竟未見一人。因為戰(zhàn)亂,百姓都逃難或者死亡,原先繁華的村落,如今只剩下一蔟簇房舍,有的還完好無損,也有的已經剩下斷壁殘垣。沒有人煙卻留有人跡的地方,總讓人感覺到莫名的凄涼,恐慌和壓抑,又仿佛到了世界末日。這里沒了人,陽光卻一樣的照,風也一樣的吹,雨也一樣的下,花草樹木兀自生長,但卻顯得寂寞,因為沒了知音來來感受。
這情景讓他不禁心里著慌,盼著能遇著村鎮(zhèn),晚上好有個宿處。又向前行約有半里地,方才望見,前面不遠處,暮色中,隱約可見房舍層次,似有人居住。不由自主腳步加快,行至跟前,發(fā)現(xiàn)乃是一市鎮(zhèn)。只是有些奇怪,到了進前,仍未見著一人,也未聽到人聲,遠遠望去,街巷之中也不見燭火。這令冼仁一顆心不由得又懸了起來,他緩步向前走去,不料到了鎮(zhèn)市里面,仍然空無一人,毫無聲息,心中更加詫異。突然,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竟是一具尸首。冼仁嚇了一跳,抬頭向遠處看去,只見在暮色下,人眼所及之處,四散遍布著尸首,地上隱約可見早已凝固的血跡。他還不敢十分相信,走近幾個查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些人確實已經死了多時。心中突然害怕起來,一來不知這些人被誰殺死,自己會不會也置身危險之中,二來,夜色已深,置身這樣的一個市鎮(zhèn)上面,四下里不見活人,卻全是死人尸首,心里如何能夠不怕?
欲要往回走吧,自己一路過來,許久都未曾見著人家,只怕無處落腳。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去,邊走邊繞開那些尸首,好在那個市鎮(zhèn)不大,走了半里多路,便已至盡頭。直至出市鎮(zhèn),沿途都悄無聲息,也沒見著燈光。他回頭看了一眼,覺著有些陰森,急忙向前行去。其時,天已黑透,也不辨方向,尋著路就走,約走了五里多路,至一處偏僻山坡下,見前面有幾點亮光,心中喜道:“終于遇著人家了。”
急忙至一戶人門首,叫開了門,開門的是一老者。冼仁向他說明來意,那老者說家里已經有客,騰不出地方給冼仁住了,并告訴冼仁,由此向東里許,還有七八戶人家,可以到那里歇息。
冼仁依著他的話去后,果然找著住處,問主人討了些飲食吃了,便宿在家人屋里。翌日起來,才看清,原來這個村子建在一個狹窄的山谷之中,兩面皆是緩坡。自己借宿那家男主人有三十來歲,早年喪妻,有一幼子,兩人一起生活。冼仁與之閑談中,便問道:“老兄,莫非距此不遠處那個市鎮(zhèn)近日遭了盜匪不成,我昨日從那里過來……”后面得話沒有說出。
那男子會意,面有驚恐之色,嘆道:“這世道,除了平頭百姓,全是匪盜,老兄若是無事,吃過飯,趁早離開這吧,南安鎮(zhèn)遭了殃,我們這個村只怕也快了?!辟事犓捓镉性?,還不及問,忽然,遠處雜沓的馬蹄聲響起,冼仁抬頭望見主人,見其一臉驚懼,還不及說話,那馬蹄聲已至屋外,緊接著,外面人聲響起:“官家奉命前來剿匪,爾等小民休要驚懼,快塊準備酒食犒勞官軍,待我們吃飽喝足,才有力氣剿匪,剿滅了盜匪,你們才有太平日子過?!?p> 那主人無法,只得出去迎接官軍,冼仁也跟了出去,見一隊官兵約有三五十人,有騎馬的,也有步行的,行伍不整。奇怪的是,昨晚自己前去投宿的那戶人里的那個老者也跟著官兵隊伍來了,老者懷里還抱著一只老母雞,那老婦人后面牽著兩頭羊。面有懼色,渾身瑟瑟發(fā)抖,令冼仁隱隱覺得不妙。與他們同來的還有一隊青年男女,年齡三十上下,雖然屈從于官兵,卻神色冰冷,眉宇間隱隱帶著一絲倔強桀驁,與此間鄉(xiāng)民極是不同,此二人便是原本借宿在老人家里之人了。
須臾之間,那些官兵將村里其他幾處散居村民也驅往一處,那些村民有拎著雞蛋糧食的,也有牽著羊的,男女老少,加起來也有二三十人之多。
官兵中為首一人指著那些雞羊糧食道:“快些拿去都給做成飯菜,不要吝嗇你們的東西,等官兵平了匪患,你們才有安穩(wěn)日子過!”
鄉(xiāng)民無法,只得殺雞宰羊,為官兵做飯。冼仁和那隊寄宿的青年男女,也夾雜其間做幫手。冼仁見村民多面如土色,驚恐抖戰(zhàn)不已,料知定有內情。便乘官軍不留意,出言向一人詢問,道:“老兄,你何以如此害怕?”
那人聞言抬頭望了冼仁一眼道:“你我大難臨頭,性命不保,怎能不怕?”
冼仁故意道:“官軍食了你們的雞羊,自會離開前,何以我們會有性命之憂?”
那鄉(xiāng)民連連搖頭,道:“你是外來之人,有所不知,官軍剿匪無功,向喜殺良冒功,此間鄉(xiāng)民無有不知,等他們吃過飯,就要……”話未說完,只聽一陣喧嘩,一個聲音傳來道:“有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