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是我的師兄魯一，在昆侖學(xué)武，可以護(hù)衛(wèi)您的周全?！敝x昉此刻正在偏廳，給周二爺介紹魯一。魯一同周二爺互相見了禮，又拱手道：“二爺您放心，謝師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周二爺點(diǎn)頭致謝，他背上背著包裹，哀痛之下，脊背平白地白壓得更低了。
從前的周二爺也是個(gè)風(fēng)姿出眾的中年男人，而如今......
“爾玉這個(gè)傻丫頭，”周二爺喃喃道，“你瞧著她天天瀟灑自在的，其實(shí)她心里比誰都盤算得精呢。別人都以為，我們家最讓人頭疼的是二丫頭，其實(shí)，我們最擔(dān)憂的是...”周二爺望著庭院中滿目的白，終又是流下一行老淚，似乎是想起姑爺還在面前，他連忙用袖子擦了擦臉，道，“如今的局勢，姑爺可有什么打算？我家如今只有爾玉這個(gè)丫頭了......”
“您說的我都明白，”謝昉垂眸，道，“生此變故，我自然是要重新給她安排去處的。只是阿玉隨我日久，若是同您一起去銅川，也危險(xiǎn)得很。蓬萊昆侖等名門正派要對祆教正式宣戰(zhàn)，不日我這里也將難保安全，我打算要阿玉去南疆的藥師...”
“你打算要我去哪里？”
謝昉一驚，只見周爾玉一身素衣，從夜色中緩緩走來。她的眼睛微微紅腫，神采更不復(fù)往昔。
魯一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將位置讓給她，爾玉卻沒有往那邊去，只是站在謝昉的面前，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又要這樣？”
為什么又把我留在原地？
“爾玉，”周二爺看了看自家姑爺晦暗難明的臉，又看著自己蒼白瘦弱的可憐閨女，兩廂為難，苦口婆心道，“你要理解姑爺，他也有自己的事去做?！?p> “爹，你不明白?！蹦抗饨诲e(cuò)之間，爾玉忽地又笑了出來，像是破碎的花兒似的，她定定地瞧著謝昉，又問道，“你認(rèn)為我是累贅，對嗎？為什么？你的心事，你的負(fù)擔(dān)，我都不知道，為什么？你想把我丟給玄師叔，是不是？”
似乎察覺到什么，爾玉秀眉微蹙，正對著謝昉躲閃的目光，道：“你做了最壞的準(zhǔn)備？你做了...你做了死去的準(zhǔn)備？這樣便說得通了...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在藥師谷...”
“阿玉，你冷靜些。”謝昉深吸了一口氣，箍住她瘦弱的肩膀，安撫道，“別想太多了，好不好？你太累了，這段時(shí)間你承受的太多了，就當(dāng)去南疆散散心?！?p> “騙子?！?p> 懷中人清脆的一聲，如瓷碗打在地上，粉身碎骨，徒留天地一聲響。
謝昉渾身僵硬。
“謝昉，你覺不覺得，我現(xiàn)在也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了？”
“被哄著，被騙著，人生要隨著他人的安排而改變。謝昉，你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想明明白白的活著，不想稀里糊涂地走別人給我安排好的路！活在他人手中的福樂窩里，別人受得了，我受不了。即便前路再苦，再痛，你也要讓我知道，我便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像如今這般，我只覺得每一步都有可能是萬丈深淵。我已經(jīng)失去我的大姐了，謝昉，你還想讓我有一天突然沒了丈夫嗎？”
謝昉張嘴想說什么，卻又被爾玉打斷，她的雙眼赤紅，靈敏地躲過要上前拉住她的周二爺。
如同走入瘋魔似的，爾玉漸漸開始歇斯底里起來，她這段時(shí)日吃得少睡得少，身子已經(jīng)虛弱得不行，沒了力氣，更是連咆哮都要弓著身子，不然每句話在嘴邊都像飄在云端似的。
“你還記得施露嗎...施露，那個(gè)屠了秦國公府滿門的！你以為什么，你以為我真的不認(rèn)同她的做法嗎？不！若是換作我，我做得還要比她更狠，更絕！”爾玉咆哮完，便如失了力氣似的，徹底癱在地上，聲音愈發(fā)低，到最后，竟如囈語，“害我大姐的，也都該死，我要親手，把他們一家全都?xì)⒏蓛?.....”
魯一悄悄拍了謝昉一下，用只有他二人才能聽得到的聲音，道：“我瞧著你娘子不對勁?！?p> 謝昉擔(dān)憂地望著爾玉，又不敢貿(mào)然上去扶她，生怕她沖動(dòng)之下再做出什么傻事，便只能待她將氣撒完，道：“確實(shí)如此?！?p> 一旁的周二爺不知這些，只覺得自己往日活潑開朗的女兒是瘋了——還瘋得很徹底。他一把丟下包袱，抱住趴在地上的女兒，痛惜地哭道：“我的小玉兒，你這是怎么了...”
爾玉好似聽不見周二爺?shù)暮艉?，只是一直趴在地上小聲嘟囔著：“殺光，殺光，全都要?.....”
謝昉見勢不對，與魯一對視一眼，只見魯一迅速將周二爺拉開，正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爾玉暴怒而起，手中生風(fēng)，似有無形的一把劍，憑空將不遠(yuǎn)處的花瓶一分為二。
還未等那花瓶的“遺體”落地，謝昉快速掐了個(gè)決，手放在爾玉腦后一按，他控制力度極其得當(dāng)，生怕傷到了她，待到爾玉失去意識昏倒在他的懷里時(shí)，他才松了口氣。
“這...這...”周二爺目瞪口呆地看了看碎在地上的花瓶，又看了看自己昏倒的女兒。
謝昉也不知如何跟他解釋。魯一顯然也是一臉茫然的，他順著周二爺目光的軌跡看了又看，難以置信道：“弟..弟妹，身手這般了得？”
眾人都眼睜睜看著，那花瓶碎在地上之前，是被一道作劍的掌風(fēng)斬?cái)嗟摹退闶鞘种姓娴哪弥话褎?，就算是如今在江湖上?shù)得上名的劍客，都難以坐到將那樣一個(gè)瓶子橫截開的同時(shí)還能保持其他部分不碎。
謝昉搖頭嘆氣，看著爾玉的眼神愈發(fā)憐惜。
“暴戾之氣?！碧煊担攘葞最w星子閃爍著微光，謝昉頭一次感覺到這樣的茫然無措，他伸出手，輕撫過她白凈的臉蛋，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
再三保證過能保爾玉的身體康健，在送走周二爺以后，謝昉獨(dú)自坐在石階上，望著月亮出神。方才去了信給玄胡索，盼望他幫忙安置好陸元寶，再能速速趕到崇州來。
爾玉身上的戾氣太過麻煩，本來還能克制住，誰料遭此變故，她身上的暴戾之氣開始野蠻地生長起來，隱隱有侵襲神智之勢。
謝昉揉著陣陣鈍痛的眉頭，夜涼不斷地浸透他單薄的衣衫。
有腳步聲漸近，謝昉抬頭，只見施露端著一碗藥，眼角眉梢纏滿了擔(dān)憂，正站在自己不遠(yuǎn)處，似乎是在征詢著自己的意見。
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藥還在她手里穩(wěn)穩(wěn)地端著，她磕了個(gè)頭。
“你這是做什么？”
謝昉沒動(dòng)，目光平靜，如同無波的古井。
施露叩首畢，才緩緩站起身來，將藥放到謝昉手邊，道：“我知你信不過我，這藥你看看，若是無礙，你再親自喂給她喝?！?p> 謝昉不禁失笑，道：“你有心了。”
“可是，我不認(rèn)為一個(gè)心狠手辣的人，能有這一份追著人家后面報(bào)恩的仁善。”
謝昉這一輩子甚少這樣與人針鋒相對地說話，很多人的眼中，蓬萊的謝仙君都如春風(fēng)一般溫和，在蓬萊弟子的眼里，這位掌門的親傳弟子，也算是他們另一個(gè)層面的大師兄，更是寬厚善良，極好說話。
這般溫和的人，卻對施露有揮之不去的不信任感。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她的目的并沒有那么單純。
“沒有人是絕對的善惡，”施露剛說出口，突然覺得不管是蓬萊還是昆侖，這些正道中吹捧出來的天之驕子們總是這樣的單純，也對，施露想，他們天生就是高高活在云端的，自然接受不到來自泥土中任何的惡意，若是有，那便會被其他的純善之人打?yàn)閻汗?，永世不得翻身，“我只想?bào)恩，僅此而已?！?p> 這句話她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
可是沒人信。
是了，她這樣就活在泥土里的人，有什么值得他人信賴的資本呢？
骯臟、齷齪、無所不用其極......
這些用來形容她，連她自己都覺得，是沒什么不合適的。
“為什么？”謝昉皺眉，問道，“你若是要報(bào)恩，有很多種方法，沒必要一直跟在她身邊的。你......”
“私心也不是沒有，”施露聳聳肩，滿不在乎道，“她身上的那股氣，是練琴中劍的好助力，從我見她第一面，便覺得她是個(gè)好料子。我如今武功盡失，可你也知道的，我當(dāng)年的能耐不說是登峰造極，也......”
謝昉抬了抬眼，施露嘴角一抽，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gè)人面前自夸，確實(shí)是有些......
不自量力。
畢竟面前的這位才是真正的天資過人。
“不過我還是想把琴中劍傳承下去的，我?guī)熥鹉阋仓赖?，她如今投在了青城派那兒，和祆教的狗賊一起為非作歹，想來是沒幾天活頭了，我祖師奶奶，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吧？從前她還去蓬萊挑戰(zhàn)過，那時(shí)候你應(yīng)該也不大，我的功夫是祖師奶奶教的?！?p> “你該說實(shí)話?！敝x昉這回連眼都懶得抬，懶洋洋道，“你若還這樣，現(xiàn)在就走，別讓我再見到你?！?p> 施露笑了笑，被揭穿了謊話，也很是從容：“我喜歡她身上的戾氣。方才說的半真半假，她的確是個(gè)學(xué)琴中劍的好料子，我如今被廢了功夫，修了些跟你們不一樣的術(shù)法，不如這樣，我們做一筆交易，你把她的戾氣渡到我身上來，這樣她也干凈了，我也能拿到我想要的?！?p> “渡給你？”謝昉輕蔑地笑出了聲，“給你養(yǎng)成一個(gè)徹頭徹尾的魔頭？”
“謝仙君，你也是被這個(gè)天下辜負(fù)了的人，這樣舍生忘死又何必呢？”施露把鬢邊的碎發(fā)別到耳后，道，“待我功成，必當(dāng)護(hù)......”
“你可以走了。”謝昉沉默片刻，開口道，“邪不壓正，這句話你要記住?！?p> 施露望著他，他的雙眸中滿是澄澈的清明，終了，她笑嘆道：“少年心性?！?p> 轉(zhuǎn)身離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唯獨(dú)剩下謝昉一個(gè)人，還有身邊那碗將涼未涼的藥。藥香隨著夜風(fēng)鉆入謝昉的鼻尖，他厭惡地將藥推到一邊去，可手指剛一觸碰到藥碗時(shí)，耳畔卻回蕩起施露方才說過的話。
“這世間，并不是非黑即白的?！?p> ......
朝陽的第一縷光灑進(jìn)爾玉的閨房，照在她的床上，給她臉上的輪廓鍍了一層薄薄的金邊。
她醒來時(shí)，謝昉正躺在自己的身旁，閉著眼，面容俊美而清正，是熟睡的模樣。
如同酒后瘋魔，最痛苦的莫過是瘋了一場后，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場瘋都瘋了什么，爾玉不禁舉起自己的手，眉頭緊皺——她竟然能有這般能耐？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覆蓋了上來，蘭香繞鼻，爾玉轉(zhuǎn)頭看去，不知何時(shí)謝昉已經(jīng)醒來，正挑眉含笑看著他。他一手拄著頭，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將她攬入懷中。
若是說有一種氣味能讓人安慰，爾玉想，那便是謝昉身上的味道。
屬于他的味道，混著他常用的熏香，從前聽他說，這蘭香是他師父獨(dú)愛的，他從小便浸在這氣味里，如今也是習(xí)慣了。
想來他的師父，是希望他日后如空谷幽蘭一般，剛強(qiáng)、自潔、出塵。
爾玉的心里有些難受，她撫上他的眉間，這里，為她皺了不知多少次。
“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會告訴你，再也不會瞞著你做安排了?！敝x昉把她的小手放在心口處，讓她感受著自己有力的心跳。
“嗯。”也許是曬的，爾玉的耳朵有些紅，她把額頭抵在他的頸間，小聲道，“對不起，是我沒有控制住，對不起，我夢到了大姐，有些......”
“阿玉，不是你的原因，”謝昉輕撫她的纖瘦的背，她瘦了不少，背上的骨頭有些硌人，他便更心疼了起來，“是我不好，以后你有什么都說出來，別憋著?！?p> “我總想著，夫妻之間，若是什么都攤開說了，未免日久兩厭，彼此留一點(diǎn)空間，沒準(zhǔn)還能保持些神秘感?！睜栍裨谥x昉的懷里眨了眨眼睛，道，“我總有些怕，覺得我配不上你，便想要什么都聽你的，可那樣我又更覺著我沒用。仔細(xì)想想，既然是夫妻，便應(yīng)當(dāng)是一體的，若是再像從前那樣，你又和娶了活在后院的女人有什么區(qū)別呢？”
“其實(shí)只要是你，不管是什么樣的，我都?xì)g喜，”謝昉頓了頓，又似暢想一般，道，“我希望你快樂，希望你能隨心所欲地活，嗯，想想也覺著有意思，那個(gè)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若是有一天提著刀在江湖上砍殺，那也是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
爾玉笑著打了他一拳，力道也不大，謝昉卻裝得疼痛難忍，惹得爾玉連連發(fā)笑。
“誰說我一定要提刀入江湖啦？”爾玉掩面，悶聲道，“我只是想同你并肩站在一起，謝昉，我不想一直活在你的陰影里?！?p> “做你想做的，阿玉，”謝昉不再調(diào)笑，眉眼溫柔，他撫摸著爾玉的頭發(fā)，動(dòng)作輕柔，“我會一直支持你?！?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