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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記事

第五十二章 今當遠離(三)

滄海記事 尋找秋天的狗 3548 2020-07-24 16:02:24

  滴答。

  窗外的竹筒蓄了早間的晨露,蓄滿了,便碎在窗下石板積的水洼中。

  耳邊漸漸響起鳥叫聲,逐漸嘰嘰喳喳、吵鬧不停。那似乎是個旋渦,將爾玉本就有些迷離的神智攪得顛倒。

  倏爾,露碎于地的聲音又如平地驚雷,一下子激得她分外清明。

  又是一天了。

  在夜里跛道人和施露離開了以后,爾玉便開始翻謝昉存的古書,想在書中找找有沒有辦法。這天下誰說不成,她都不信,既然萬物相生相克,那必然是還有救的,誰都可以放棄他,但她不能,也絕對不能。

  熬得身子難受了,她便坐在謝昉的床邊,把額頭抵在他的頸間——盡管是那樣冰涼,那樣了無生氣,可是爾玉總覺得,他是在的,她的心也是滿的。

  人都難逃一死,但爾玉覺著,他不應當就這樣死去。

  他應該和自己攜手白頭,老了,一起在靠山的庭院中看夕陽。他也不應當死在這里,他們還約定好了一處處山明水秀的地方,雖然到現(xiàn)在爾玉都沒有決定好到底要去哪里。

  心中突然有一個念頭。

  若是他真的救不回來了,應當把他葬在那處。

  那處庭院里,那處能看到夕陽西下的好地方。

  她突然覺得,一輩子竟如此難熬。

  戲文話本里都在講那前世今生的緣分,所以,會有來生嗎?若真的不成了,他在輪回路上,會等自己嗎?

  她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望著謝昉,末了,俯身,在他的唇角輕輕落下一吻。

  “別丟下我一個人?!?p>  ......

  玄胡索在第三日的中午才到達。

  他的身后跟著那位婆婆媽媽的大弟子白術(shù),白術(shù)身上背了一個巨型的藥箱,身后跟著五六個表情與白術(shù)如出一轍的小童。

  一行人都沒有好臉色。

  從馬上下來,繞過銅爐,白術(shù)緊追上自家?guī)煾傅哪_步,皺眉道:“若不是您給我送信,我都不知道您又要從崇州跑到臨陽,這么大歲數(shù)了,身子骨也不復從前硬朗,怎么總是這么能跑?”

  玄胡索罕見地沒有回嘴,只是一臉不滿地繼續(xù)疾步向前。

  “您給謝師弟開的方子我也瞧了,被冥火大灼,傷及內(nèi)臟,不該用這種急辦法,得溫和慢調(diào),您這上來就是烈焰滔天,謝師弟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聽到徒弟質(zhì)疑自己,玄胡索停下腳步,怒道:“你是師父我是師父?”

  “您怎么這樣?醫(yī)者父母心,更應當體察病人的身體情況才是。您是我的師父,所以我才不能見您出錯??!這樣烈的藥材是不成的?!?p>  師徒二人正在爭執(zhí),迎面便遇上一人,白術(shù)走路沒注意前頭,差點與那人額頭相觸,還沒等反應過來,白術(shù)連忙矮身致歉,這才抬頭看去——

  “師伯?!”

  白術(shù)從小跟著玄胡索,自然也是認識跛道人的,只不過他并不清楚其中一些密辛。不過從小到大,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面里,跛道人給白術(shù)的印象都是“隱士高人”的模樣,此番離開東海來到臨陽,想必也是為了謝昉。想到這兒,白術(shù)心里有點泛酸,不知若有一日自己出了什么事,師父能否像師伯一樣在意他的弟子?

  玄胡索也沒好氣,大抵是方才自家徒弟真給他氣到了,他便將氣撒在跛道人身上,道:“你瞧瞧你教出來的好徒弟!逞能,除了逞能還會做什么!”

  跛道人也怒了,吹胡子瞪眼睛:“老子教出來的自然是好徒弟!他這是義舉!再說,和冥火硬碰硬還能留一口氣的,放眼天下,除了老子的徒弟還能有誰!”

  白術(shù)在一旁聽出了門道,小聲道:“還有一口氣,那也就是說,救活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也不盡然吧,”跛道人白了玄胡索一眼,嘆息道,“命是能留下,醒不醒得來就另說了?!?p>  “你個老東西,你會看病還是我會看病?什么都讓你下定論了,那你還來找我干嘛?”玄胡索冷哼。

  跛道人復又想說什么,還是咽了去,只是沉聲道:“姓周的那個小姑娘守在房里,謝昉料得自己會傷成這樣....我們到時候先幫周姑娘安排一下未來的去處,若是最后的辦法也不行,這樣,也能成全了他二人的情誼?!?p>  玄胡索看著跛道人,二人目光相觸,雙雙了然于心。

  ......

  玄胡索進屋的時候,爾玉還坐在床前給謝昉擦臉。他的身子被冥火灼透了,如冰層似的皮表之下藏著無盡的烈焰,這是冥火帶來的痛苦,沒有人知道謝昉是否還有意識,若是有,只怕每一分、每一秒都分外煎熬。

  爾玉只希望他睡過去了,這樣也不必受此痛苦。睡過去,也一定會醒來。

  玄胡索見爾玉時,只覺得她變了樣,可真要他說,卻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變了。眼前的小丫頭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味,從前他只覺得她是個高門矜貴,可如今卻大不相同。

  她還穿著從崇州出來時候的那一身淡粉色的衣裳,黑發(fā)也沒有亂,極簡單地盤了婦人的發(fā)髻,上面一支珠花都沒有。她的臉是蠟黃的,可是一雙眼卻透著光,像是烏云的間隙中傾瀉下來的朝暉,耀眼又突兀。

  “玄師叔,祖師爺?!睜栍裾酒鹕韥?,一一見禮,施露在一旁,神情復雜地望著他們,拱手行了后輩禮。白術(shù)帶著童子,扛著藥箱走了進來,見到爾玉先是停了停腳步,微微點頭示意,吩咐童子們準備針與湯藥。

  白術(shù)只用了三根牛毛粗細的銀針,分別刺在謝昉的頭頂與雙足足心處。一長相白凈的小童端了藥來,那藥濃稠而苦臭,在場諸人,除了藥師谷來的,皆微微皺眉,那股苦味在人鼻尖縈繞了好久都未散去。

  爾玉垂手在一旁瞧著,本以為那藥是給謝昉喝的,卻見小童將被子掀開一角——僅是一角,便見謝昉腹部的皮肉焦黑,依稀可見內(nèi)腔,空空蕩蕩。

  白術(shù)按住了小童的手,回頭頗為憐憫地看向爾玉,道:“要么,你還是出去等著吧?!?p>  縱是如施露這一般看慣了血腥的人也分外不適,她早就站在一處角落里、遠遠兒地等著,一聽白術(shù)這話,如蒙大赦,本想一溜煙跑出去,卻又掛念著爾玉,回頭看她。一時間,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爾玉身上。

  “我守著他。”爾玉站在原地,動也未動,她的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微笑,這讓玄胡索等人想勸也沒法勸。白術(shù)欲言又止,只好點了點頭,他身邊的白凈小童見他允準了,將被子掀得更大了,小童驚奇的呼出聲,稚嫩的童音回蕩在安靜的屋子里:“師父,他的氣元垂在這里,護佑著呢!”

  聽到這兒,眾人皆看向謝昉的腹部,那窄腰上隱隱的肌肉輪廓被燒得焦黑,那一大缺口處,竟然有一團無色的火光,正在燃燒著。

  這是...這是謝昉的氣元?!

  雖然那氣元之火已經(jīng)燒得極其微弱,近乎渙散,但是到底沒有徹底被擊潰。

  他傷到了這個地步,本以為氣元早隨著冥火那一擊而消散于天地之間,未曾想到,氣元竟然如有意識似的,攀在他傷口最駭人處。想來謝昉能撐著一口氣,也都靠了這團氣元。

  爾玉連忙看向玄胡索,她知道的,她知道的,謝昉一定會平安!

  待白術(shù)用那味道難聞的藥物將他的傷口填滿,從另一位皮膚黝黑的小童手中接過紗布,輕輕覆蓋上去,又把被子蓋好,白凈小童細心地將被角掖好。

  “人都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氣元護著,也只是保命,能不能醒過來要另說?!?p>  玄胡索開口,這一席話無異于一盆冷水扣在了爾玉的頭上。她的方才的所有希望,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后日,最多后日,祆教必會再來反撲,如今臨陽周邊十幾個縣城都空了,怕是要有一場惡戰(zhàn)。周姑娘,謝昉愛重你,你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妻,我們作為他的長輩,更不希望你被這場禍事波及,再者說,你也并非是仙門中人,祆教此番反撲必用盡全力?!滨说廊私釉挼?,“玄師弟明日便要動身回南疆,你便同他去,待戰(zhàn)事了了,你便自做打算吧?!?p>  “那他呢?”爾玉愴然。

  “他是我蓬萊的弟子,自然是要跟著我們回蓬萊的。若是生,往后還有許多光陰,自會與你重逢;若是死,緣盡于此,天命使然,你也不必太傷懷。”

  “我不走!”爾玉失力,整個身體都靠在窗邊,她攥起拳,控制著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我是他的妻...我不走,我與他生死都應當在一起。”

  玄胡索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大手指大小的銀壺,朝著施露使了個顏色,然后迅速將銀壺從爾玉鼻下掠過,銀壺中的煙霧騰起之時,爾玉便失去了意識,眼前一黑,向后仰去。施露接了玄胡索的目光,快步走上前,順勢將爾玉接在懷里。

  “都是為了她好?!毙鲊@了口氣,將銀壺收到衣袖中。

  施露心里也清楚,只是換了個姿勢,將爾玉扶得更穩(wěn):“你不回南疆了?”

  “總是要為我這個便宜師侄試一試的。”玄胡索道,“這一別也不知還能否再見,我們都是信得過你的,你將她送去藥師谷,我的二弟子會在西風渡等你們,你和她余生都好好過,也算是全了你祖師奶奶和我們的交情?!?p>  施露垂首,似乎有些失落:“我也能幫你們...”

  “不必了,”跛道人開口,“你以后也別練那些歪門邪道的功法了,要走正途,你的祖師奶奶便是榜樣,你可明白?”

  施露罕見地乖巧。

  “說那些做什么?”玄胡索擺了擺手,道,“小孩子家家的,能在亂世活下來,就夠了,她沒壞心,也不害人,只求個自保...我給你留幾份藥,能克制周丫頭體內(nèi)的暴戾之氣,等到了西風渡,見到了我的二弟子,他會為你們安排好一切?!?p>  看著兩個老頭決絕的模樣,施露便也沒再說什么,她突然跪了下來,朝著二人深深叩首,似有哽咽,似有心酸,全都在這一叩首中。

  片刻后她站起,扶著昏迷的爾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主屋。

  屋內(nèi)再一次回歸寂靜。

  滴答。

  滴答。

  又是竹筒落水聲。

  白術(sh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將最后一層藥膏給謝昉糊上以后,幽幽道:“師父,你不該給那位姑娘用迷煙的,什么事怎么都用粗暴的手段去辦呢?能不能講講道理?你總是這樣,一聲不吭就行動,害得我們......”

  玄胡索:“...”

  跛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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