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疾馳,到達范陽城時,爾玉和施露都累得不成樣子。衣衫也被塵土污了,頭發(fā)也都被打亂了,即使是這樣,爾玉還是堅持先去找白眉狐貍。施露帶她走到一處水缸旁,指指水面,讓她瞧見自己這副尊容,道:“你現(xiàn)在這樣子,她怕是都要躲著你?!?p> 爾玉這才后知后覺過來,在附近尋了處客棧,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正此時,客棧對面的茶館響起一陣掌聲,爾玉正在用帕子擦半干的長發(fā),不由得靠在了窗口,循聲望去。只見茶樓里擠著許多人,有販夫走卒,也有打扮得體面的人,圍成一圈,簇擁著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說書人。
那說書人醒木一敲,道——
“上一回書說到啊,這‘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賢姑娘初遇許二公子,這少男少女皆是傾心不已,賢姑娘也不嫌棄許家經(jīng)商,都說緣分天定,想來如此嘍——”
爾玉有剎那失神。
這說的是大姐么?
難得這回來了這么多人捧場,說書人繼續(xù)道:“小夫妻新婚蜜里調(diào)油,許家更是對這位在崇州城內(nèi)身份一等一尊貴的姑娘滿意得很,賢姑娘更是襯得起她的名字,主動為丈夫納了幾房美妾。在座的各位您想想,您家里的那位,肯主動給您納美人兒嗎?”
說到此處,人群中幾個婦人有些不爽,更有幾人起哄,說書人狡黠一笑,連忙調(diào)轉(zhuǎn)話鋒:“可是這許二公子也著實不是個東西,有了美人兒,便冷著嬌妻。直至崇州兵變,賢姑娘...”
有人朗聲問道:“是不是那位賢姑娘實在沒有顏色!”
有不知情的隨著他一起哈哈大笑,那說書人卻是剎那便了臉色,怒喝道:“賢姑娘殉國衛(wèi)家而死,是一等一的忠直節(jié)女,爾怎敢胡言!”
圍觀的人更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爭著搶著要提那胡說的人去報官,如同瘋魔了似的,幾個膀大腰圓的婦人也擼起袖子,直道要為賢姑娘守住名節(jié)。
場面一度混亂。
“人就是這樣?!?p> 看得太過投入,以至于施露什么時候站在自己身后的,爾玉都沒發(fā)現(xiàn)。
見爾玉不動聲色地拂去面上的淚珠,施露挪了凳子,坐在爾玉對面,望著窗外混亂的場面,道:“他們很多人隨波逐流,只知道有心人想讓他們知道的,往往那些有心人要通過些不尋常的途徑,讓他們覺得自己知道的才是獨門消息,待到這消息廣布于天下時,人們便都信了,都著了魔似的信了?!?p> 爾玉點點頭,她也說不清如今聽到大姐的這個消息時,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人群,道:“謝昉從前也是靠這樣的手段,去保護蓬萊?!?p> “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的,”施露輕笑,“你瞧,謝仙君靠著這樣的手段,把蓬萊捧高,雖是能阻擋一部分人對東海的向往,也能靠著它與朝廷對峙,但是一旦出了禍事...比如今日的祆教,若是蓬萊沒有什么動作,那天下的風向便是說變就變的?!?p> 人心向來如此,從前爾玉也聽過這些大道理,可那不過一陣風似的,來了,知道了,便過去了。等到今日,爾玉真真正正地作為親歷者,再聽這些道理時,心里別提是什么滋味了。
不知此時埋骨青山的大姐,是否知道如今的盛名?
沒有人是生來的完人,世人只知其一,卻不知他們的心酸與痛苦。
爾玉突然覺得很諷刺。
若是大姐沒有離世,若是她與許家和離,或是被許家休棄,想來知道的人便會啐一句“棄婦”,哪還能被稱一句“忠直節(jié)女”?
眼瞧著底下的騷亂逐漸平息了,爾玉和施露縱身上馬,朝著城南走去。
......
轉(zhuǎn)眼到了又一年的深秋,樹葉從蔥綠變黃,晃晃悠悠地隨風鋪在地面上。
爾玉和施露在范陽待了數(shù)月,幾乎把這地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能找到白眉狐貍的絲毫線索。
她們也不是沒懷疑過那無名的話,期間施露策馬回到青州,那七轉(zhuǎn)八彎的小巷子里早就沒了人,啞男人不知所蹤,那咸魚干也早早兒地被收走了,連味都不剩;再去探那破廟,也是空無一人,惟那簌簌的秋風與黃葉,在空中打著轉(zhuǎn)兒。
線索斷在范陽。
一直在這里待下去也不是辦法,爾玉便分了兩封信送了出去,因著不知玄胡索的去向,這才送了一封給藥師谷,另一封送去了保都。很快,兩封信都有了回應(yīng)。藥師谷那邊是白術(shù)回的信,他隱晦地交代了謝昉的情況,是樂觀的,可是并沒有點名謝昉如今所在的位置。爾玉也理解,畢竟什么都在信中說了,也太過危險。歸鶴那邊洋洋灑灑交代了一大堆,先是斥責了施露亂來,后又說明爾玉接下來可赴保都尋他,由他幫忙去尋那白眉狐貍。
讀信的時候,施露只翹著腳,看著那滿篇的斥責,不但沒有一點愧疚,反而笑出了聲。
正在她們準備收拾行囊往保都去的時候,客棧被一隊人馬包圍了。
領(lǐng)頭的個矮胖子,蓄著兩撇小胡子,笑起來活像年畫里的人。他身穿緋紅官府,一整套打扮得齊全,站在客棧門口,恭恭敬敬道:“敢問周姑娘可在?。俊?p> 爾玉和施露本是要走的,剛在老板那結(jié)完賬,轉(zhuǎn)頭便見那笑臉的矮胖子,甭提有多驚悚了。
爾玉蹙眉,便要閃身,沒想到那矮胖子靈活得很,爾玉往那邊挪,他便往哪邊堵。
“...”爾玉不悅地看著他,道,“讓開。”
矮胖子也不生氣,變戲法似的從袖子中掏出一卷畫像,瞇著眼睛都要貼到那紙上,看了又看,再對比著爾玉瞧瞧,才收了畫像,笑瞇瞇道:“周姑娘,您怎么不應(yīng)個聲兒啊。”
爾玉便是有預(yù)感這些人是來找自己的,只是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自己也沒得罪什么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也不應(yīng)當有人這樣興師動眾地尋找自己,便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吱聲就要往前走,哪能想到這矮胖子還留了這么一手。
“誰知道你要找哪個周姑娘?”爾玉道。
矮胖子打量了爾玉幾眼,笑瞇瞇的樣子依舊保持沒變:“在下禮部侍郎劉大洲,見過周姑娘了?!?p> “禮部侍郎?”爾玉疑道,“你尋我作甚?”
“您隨我來,便知道了?!眲⒋笾薰砉笆?,態(tài)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縮在一旁的客棧老板瞧著這架勢,偷偷看了爾玉和施露好幾眼,心想著自己這小店,居然還能接待到這般的貴客,轉(zhuǎn)頭應(yīng)當寫個大牌匾,掛在店門口。
爾玉也沒空搭理別人在想什么了,對方人多,看著這個架勢,若是跑了,他們肯定會窮追不舍。爾玉也不想平白惹麻煩,便給施露一個眼神,讓她跟著自己一起去。施露自然是會意的,可她剛動作,便被劉大洲給攔了下來。
“只能周姑娘一個人去?!?p> 爾玉點頭,與施露目光相對那一刻,已經(jīng)知道彼此心中的打算。若是有情況,施露便沖進去救人。
劉大洲帶著爾玉走到了對面的茶樓,茶樓里的小二很有眼力見兒地躲開了,走上二樓的雅間,推開門,見一女子背對著自己坐在窗邊,桌上放了幾塊還沒來得及動的糕點和一壺香茶。
爾玉一下子就聞出來了,這是她從前在京都的時候最愛喝的。
那女子聞聲轉(zhuǎn)身,揭開臉上的面紗,似乎早就料到爾玉震驚的表情,微微躬身行禮,道:“周姑娘,久違。”
“檀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