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九
陳清淺毫無架子反而謙虛說道,“不敢不敢,我的中醫(yī)頂多算個入門。半路出家留下很多遺憾,薛邈愿意聽我講講,我就當跟你私下交流?!?p> 陳清淺話剛說完,旁邊的段友軍從抓藥時穿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色塑料筆記本,薛邈瞄了一眼,是屬于父輩那個年代的老古董,封面還燙著金色的“工作筆記”,側面都能看到里面紙張泛著時代留下的黃印。薛邈連帶著覺得段友軍整個人都散發(fā)著懷舊的氣息。
“小段又要記筆記了?”陳清淺見怪不怪,這句話好像是刻意說給薛邈聽得。
段友軍可能習慣了,本來無所謂,看了眼薛邈后,不好意思的把本子往自己胸前攏了攏。
弄得薛邈也不好意思了,心想自己是不是也需要準備紙和筆,好歹也要有請教的樣子吧。
“那我就先從剛才提到的兩個問題說起。病人舌像是舌體瘦而色淡嫩,苔薄白,脈細弱而數(shù),一派虛像。曾是咱們市毛紡廠職工,二十多年前喪夫后自己辭職下崗在毛紡廠小區(qū)門口開早餐店,獨自扶養(yǎng)一子。生活辛苦結合舌脈彼此吻合。這個病人確實是的虛像…”
薛邈輕嘆一口氣,既有對李敏嬌的身世感慨,也有不服,說了半天舌脈象還不是符合當初判斷。
陳清淺好像洞悉薛邈全部心思,話鋒一轉恰好就是問題所在?!暗悄阋劳瑸樘撟C還要分清陰虛、陽虛,還是氣虛、血虛,或者陽虛為本導致氣血不足、氣血虛弱導致陽不能運行,歸于五臟六腑是肺氣虛、心血虛、脾陽虛,還是腎陰虛…這中間差別太大了,只知道虛證,不知道虛證因果又有什么用?!?p> 薛邈一愣,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想過,寒熱、虛實、表里——怪不得套用中醫(yī)診斷學中的內容很簡單,治起病來差太多,就像閉著眼睛玩拼圖,一個個碎片拼接起來容易,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全都錯了。
“那…,這個病人還是有虛熱對吧。”
“對,虛熱沒錯,你們診斷學也不是白學的。但是為什么會有虛熱?”
“嗯…”,薛邈沒想到自己認認真真學了五年竟然回答不了陳清淺的問題,因為她知道他要的答案一定不是自己知道的,否則這個病人就不會在他這里治好了。
“病人不是陰虛是氣血虛…,甘溫除熱這個詞不陌生吧。”陳清淺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喉嚨,隔著茶杯看到薛邈輕輕點頭,他反而心里沒底,從剛才的談話中,他不知道這個從中醫(yī)藥大學畢業(yè)的孩子到底對中醫(yī)知道多少。
“嗯…知道,中醫(yī)執(zhí)業(yè)醫(yī)師考試也是要點,金元四大家李杲——李東垣提出的,對應方劑方是補中益氣湯?!毖﹀闶莻€考試學霸,懂不懂另說,但是考試要點從不會記錯。
陳清淺終于露出點欣慰笑容,“總算學校沒白教。執(zhí)業(yè)醫(yī)師考試我不知道,不過方劑說得很合適,這個病人用的就是補中益氣湯甘溫除熱?!?p> “啊?”薛邈張大嘴,驚呼到。
“有什么問題?”
“為什么?”薛邈追問到,一下子覺得落差很大,怎么會是這么常見的補中益氣湯。
“還為什么呢,我剛才不是都說了嘛,病人的根本就是長期操勞造成氣血虛弱,肯定要從根本益氣養(yǎng)血治,這么典型的補中益氣湯不用該用什么?”
“理論沒錯,就是…”,薛邈沉吟半天,才小心翼翼說道,“病人不是有虛熱嘛。補中益氣湯里黨參、當歸、黃芪等等都是性溫之品會不會服用加重病人虛熱之熱象,引起熱極動風呢?”
“《內經(jīng)》有句話:損者益之、勞者溫之”,這就是補中益氣湯的“熱因熱用”之旨”。陳清淺說的聲音不大,份量卻夠重。
薛邈無言以對。
這時關彩霞已經(jīng)把李敏嬌看病的處方找出來,非??c地放到薛邈跟前。
薛邈翻了翻李敏嬌前后幾次處方,確實是在補中益氣湯原方基礎上加減。
薛邈緩緩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小口呡了下,她這會被陳清淺看病方式?jīng)_擊不小,需要好好消化一番。不是消化補中益氣湯,而是徹底顛覆固有的看病方式——自己好像會中醫(yī),又好像根本不懂中醫(yī)。所有的理論與實踐都是割裂的,問題出在哪了?薛邈轉頭想從別人身上找到一絲提示,看到旁邊段友軍正認認真真在復古小本子記著什么。薛邈知道不禮貌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伸著頭看到整頁紙只有第一行寫著五個大字“補中益氣湯”。
薛邈莫名崇拜段友軍,心想沒了?高人呀。
“陳伯伯,我還有一個問題?!毖﹀阋幌伦觼砹司?,“就是我媽,陳麗您還能記得當初是怎么治好的嗎?”
陳清淺剛端起茶杯,聽到這話,杯子在空中舉了半天才喝了一小口水,然后遞給關彩霞,說了句“陳大夫續(xù)杯”。
“陳大夫能不能先回答問題?!标P彩霞一點也不積極,惹得陳清淺伸手想打她。
“你母親…,我想想,時間太長了,不過我也說句實話當時我剛來診所沒多久,你父親不知道怎么找到我這個小診所,我也是趕鴨子上架剛看過張錫純的方子讓你母親試用了下…,說起來也是緣分。”
“???”薛邈表情復雜看了眼陳清淺,心想這都可以。
“對,是張錫純的方子。當初你母親產(chǎn)后虛證…,說來慚愧那時候學藝不精,病癥記不清楚了,大概就是久虛羸弱,呼吸上下不接,用大劑量懷山藥、山茱萸濃煎湯每日不限時頻飲。你父親也是信念執(zhí)著,認認真真按照我說的十多天病就好轉大多半,隨后就是四物、四君子湯隨證加減調理。那時候我也就會這幾個方子?!标惽鍦\說完略顯尷尬拍了拍自己的光頭。
“就這兩個藥?”薛邈不可思議的問道,眼睛還是被陳清淺的光頭吸引住。
“嗯…”
“這是什么道理?”
“什么什么道理,收斂元氣…”
……
薛邈從陳清淺那里出來,一路沉默。聽薛國慶說過,陳清淺祖上是本地很有名的中醫(yī)世家,不過中間因為歷史原因并沒有被繼承下來,他其實后來是自學成才。
薛邈說不出什么感覺,如果按照病人多寡來判斷一個中醫(yī)大夫水平,陳清淺自然不合格,還不如她們主任一上午的門診量。但今天下午他對自己說過的每句話對她觸動太多。就像渴望已久的東西,不經(jīng)意被觸碰到了,看不清楚卻被牽系住了,讓她不忍放棄一定要順著這種感覺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