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半生蹉跎
“哎~喲!”一聲凄慘的嚎叫自天而降。
“疼死我了,可憐我這身老骨頭。”言汐秉承著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的原則,全身呈大字型幽怨望天,“這該死的天界,建那么高干什么!”
總有那么些人,明明是自己能力不夠,但是她能把雖有目之所及之物都責罵一通,但是對自己失明。
“這地也太低了!”
言汐在人間逗留了一千年,典型的越活越久就是死不了,至于為何會不老不死,一直保持著如今的容貌,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她并非仙神或精怪,也并不是正經修煉的仙門世家----都沒有仙根為什么還要修煉?
所以導致的結果便是:“唉……盡管這次很幸運地被迫升了仙班,但仙界那些紛繁復雜的咒語對我來說實在是一本無字天書,使用的時候全靠連蒙帶猜,靈不靈成不成全靠運氣。”
言汐自導自演:“如諸君所見,這就是運氣不好的體現(xiàn),但我這種走到哪里哪里就倒霉的人,什么時候運氣好過嗎?”
“沒有?!毖韵珗远ǖ馈?p> 只見這位大字型的仙君慢悠悠伸出右手,用掌心遮擋住刺進她眼睛里的陽光,以一種異常平靜的心情整理心中的一團死結。
她右手掌心的小痣是在悅衍國第一次見到天尊的時候點下的,雖然她也沒想過會在那里遇到天界至尊。
據當時天尊的說法是能在危難時刻護她無礙,而這個行為便是人間流傳的眾多版本中所說的天尊祝她一生無病無災。
“嘶……”言汐另一只手扣著那顆小痣,“但是照這千年間的經歷看來,這顆小痣并沒有起到什么逆天的作用。病還是照生,肚子還是照餓,該痛的還是痛,該傷的還是傷。
雖然到底是傷得粉身碎骨,過段時間照舊活蹦亂跳,但是疼是真疼?!?p>
無為道長的一番欲言又止,分明就是說明了他記憶有損的原因在于這顆小痣。
而無為顯然是在帝君殿時才知曉這痣是天尊親自點下的。
凡此種種,像是一團被人刻意打亂的毛線,有意無意指向一千年前那件家喻戶曉的往事。
言汐不耐煩地撓撓頭,恨不得拍醒自己這顆沉睡的腦袋,雖然可能現(xiàn)在已經是清醒狀態(tài)了。
于是只好識相地自我放棄,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
----她果然很倒霉!
她身下所躺著的這片土地是一片空曠遼遠的蒼黃,不見村莊,沒有人影,只有微風與黃土在地面上翩翩起舞,你追我趕,倒是別有一番與世隔絕的意味。
言汐拍拍屁股的黃土,無所謂地站起。
“去你的與世隔絕!”
“本公主該到叁角村與關洱談還款事項的,誰要落到一個不毛之地!”
遠處一個用枯木搭起的幾乎與黃土融為一體的茶水小鋪里,坐著一個正在乘涼的中年男人。
“仙君!”他肩上搭著一條暗黃色的毛巾,黝黑的臉上刻滿了風沙和日曬的痕跡。
一雙清明的眼睛猶如清晨的日光,遙遙向遠處的一道白影掃去。
“這里啊仙君,看到我了嗎?”
那道白影花了好長時間才確認了他的存在,慢慢悠悠地朝他踱步過來。
“啊哈看到我了看到我了總算看到我了!”
他爽快地把茶具放到一張很有年歲的木桌上,等著白影在他對面坐下,動作熟稔地給對方倒了茶水,就像村民們拉家常一樣與對言汐交談起來。
“小仙君,你是方才從天界下來的吧?”他見對方眼生,但看少年人白凈清秀的面容,猜想著對方的來處。
少年人看著小鋪牌匾上蒼勁有力的筆調,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這中年人在這方小天地里混了半輩子,各路仙神精怪見過無數(shù),嘴上搭訕的功夫順溜得讓人找不著痕跡。
他一眼就看出這少年并非侃侃而談之人,于是用聽起來隨意的語氣與他攀談起來。
“這‘半生亭’就是我們這茶水鋪的名字,老店主親手寫下的。說是他前半輩子的奔波已盡數(shù)消散了,于是便在此處搭了個小棚,后半生在這里蹉跎歲月。是半生亭,也是半生停?!?p> “半輩子的奔波消散了,這世間好殘忍。”
“若是已竭盡全力,沒有遺憾,又談何殘忍?”
“若是真沒遺憾,又何苦喚‘半生亭’呢?!?p> 小二見過這三界中許多人對這牌匾評頭論足,有談論筆鋒的,有談論取名換名的,有談論老店主身份的,但是從沒有人談起過這名字背后的情感。
“莫非這如此豁達的名字背后原來還可能有放不下的萬般愁緒?”
“誰知道呢?”言汐喝了口茶。
“只是就算真如這小仙君猜測的那般,我也沒有勇氣向老店主詢問起那些久遠的故事?!?p> 他看了眼遠處曬著太陽的身影,恢復平常的沒心沒肺的談話,“小仙君,你知道剛剛那聲巨雷和閃電是怎么回事嗎?”
少年人喝著茶水的手一抖,茶水灑到桌上。他急忙拿下肩上的毛巾幫他擦了擦,對方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多謝多謝?!?p> 言汐方才留意到這人手腕上系著一根纖細的紅繩,鮮艷而干凈,與他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衣裳格格不入。
他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平靜地喝下一口那人復又滿上的茶水,“嗯……似乎是一個小仙君建了座仙邸,嗯,比較大了些。”
“建仙邸那么大動靜?小仙君真會說笑,那得該是多大的仙邸,才能讓三界都抖三抖?!?p> “嗯?這么嚴重嗎?”言汐驚訝道。
“是啊小仙君,我們這兒呢是三界的交界處。但是說是交界,其實也是在三界之外。按理說什么動靜都傳不到這里,但是我們這里都抖了三下,那就說明整個三界都抖了三下。小仙君你看清楚了沒,該不會是神魔大戰(zhàn)吧?”
“啊……嗯,我也不清楚,我,我也是道聽途說。”言汐喝了一整杯茶才把這短短一句話說完,簡直心力交瘁,于是趕緊轉移話題,“這是何處,你為何會在這里開這么一間鋪子,三界交界之處也能賺錢嗎?”
男人目光從天空收回,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言汐:“小仙君莫不是剛飛仙?”
對方點點頭。
“既是剛飛仙,為何到此處?”
“咳,我,我隨便走的?!边@人的問題怎么一個比一個更讓人惱火!
“哦,”男人暫時相信了這個回答,指了指太陽的方向,“小仙君你看,那里就是天界的天門,每日從那里進進出出的仙神絡繹不絕,大多都是步履匆匆的?!?p> 說完又向與太陽相反的身后指去:“后面這便是充滿煙火氣的人間了我就是從那處過來的。離這里最近的村子叫邊界村,只有幾十口人,不過那處村子幾乎與外界隔絕,少與人往來?!?p> “你喜歡人間?!毖韵S口道。
男人笑了起來,那笑容羞澀又坦然,像一朵在陽光下自在綻放的野花:“嗯,十分喜歡!”
“那為何會到這里來呢?”
“這里也很好?!彼哪抗鈷吡艘谎鬯滞筇幍募t繩,接著指了指右手邊,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那邊,是神秘的冰城。在冰城之后,便是鬼怪們的樂園了?!?p> 說完把手放下,熟練地給言汐滿上茶水。
“人神魔都有了,那最后一個方向是什么?”
那人輕輕地朝左手邊點了點頭,道:“那邊,是混沌,是無人之境。”
“混沌?”
言汐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有一位頭發(fā)花白的長者躺在一張?zhí)梢紊?,身旁的茶幾上放著一套破舊的茶具。
在他身后的不遠處,是一片空白。
“那是我家店主,”男人爽朗道,“他每日都躺在那里,但從不與人說話的?!?p> “混沌里面是什么?”
“這個就把我難倒了,曾聽有些神君提起過,仙神也會老去,在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后,他們的身軀會像凡人歸于黃土一般散落在三界之中,最后歸入混沌?!毙《肓讼?,繼續(xù)道,“或有極少數(shù)的天神會與天道融為一體,修成正果,無處不在?!?p>
正說著,店里來了位明眸皓齒的神君,小二便起身去招呼了。
“小二,那邊聊什么呢這么起勁?”
“來了位剛飛仙的小仙君,可愛著呢!”
“剛飛仙怎么會到這來?”
“說是隨便走走來著。神君你快試試老店主做的新茶。”
“喲,新茶啊!叫什么名字?”
“叫‘隨緣’。”
“隨緣,不強求。老店主的茶總是那么耐人尋味。最近有什么新鮮事嗎?”
“有啊,多著呢。神君可知那只聞名不見影的貓妖?”
言汐不知不覺間喝茶水的動作都變輕了。
“當然啦,四妖之一啊。怎么,他出現(xiàn)了?”
“可不是嘛,”店小二拉了下椅子,談話的兩人距離湊近了些,還刻意壓低了聲音,“前些日子聽說邊界村那老村長發(fā)了瘋似的拜仙求神,說是村里出了貓妖。剛剛無為道長急急忙忙往那邊走,該是找著了?!?p> “也不知無為這么費心傷神地找他,圖什么呢?!?p> “哎呀,這世間能讓人魂牽夢縈的,只有兩樣東西?!?p> “不死啊,你也學會賣關子了?!?p> “我這不是設點懸念嘛!一個是恨,一個便是愛。神君,你覺得無為道長的是愛還是恨呢?”
言汐在兩人的一言一語中喝完最后一口茶,茶香的在他口腔里流連不去。
她猜想著如果按照老店主的起名方式,她喝的這個應當叫“不舍”。
她緩緩起身,對身后兩人約談越遠的話題沒有了興趣。
言洲并不在邊界村,那不過是言洲臨走時留下的一副捉弄人的皮囊。
她從未聽聞過三界中還有交界的地帶,更是沒想過這里居然會有一個半生亭。
而這半生亭里還有一個叫做“不死”的店小二。
這老店主一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正想著,言汐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老店主身后的那片混沌,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那混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如同強行把人生百態(tài)割裂開來,隔絕在一墻之外。
若實在是要形容,那就像是一片被截然斬斷的白,無分天地,沒有遠近。
就在這不知不覺間,她已經來到了老店主的身前。
老店主臉上蓋著一把蒲扇,看不到面容。那雙清瘦的雙手青筋凸起,皮膚卻是一種干凈的冷白,星星點點的灰斑像是穿過樹葉后落在他身上的月光,溫暖而祥和。
“老店主,抱歉,打擾您了?!?p> 對于自己的反常舉動,言汐已經習以為常,她身體里似乎總有許多莫名的情緒,但很多時候連她自己都想不清楚緣由。
她順勢彎下腰為老店主手邊的瓷杯滿上茶水。
“這茶杯很好看?!?p> 那茶杯上畫著一顆金棗,不知為何很是合她的心意,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
這期間,老店主完全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這時,原本晴朗的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落在她的臉頰,落在他的手臂上,落到肩膀上,從輕紗滲進皮膚里。
“這是什么?”不死驚訝地望著亭外的透明水滴,遲遲不敢把“雨”字說出口。
與他相對而坐的神君猛然站起:“不可能啊,落雨了?”
“小仙君你快過來!”
遠處的店小二和那位神君驚訝的聲音穿過雨簾,來到言汐跟前。
言汐揚起臉,看著雨水一滴滴往下落。
這時,一道蒼老的聲音自下往上傳入言汐的左耳,再從右耳傳出,如同微風拂過發(fā)絲,如同月光撒在波紋,幽深而飄渺。
“雨既已落,當心鞋襪。”
言汐低下頭想看看這聲音的主人,卻發(fā)現(xiàn)身旁的躺椅和茶幾已空空如也,連同他倒出的那杯茶,消失了,如同從未存在過。
雨越下越大,把言汐淋了個透,把她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像一個鋪天蓋地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