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人說:“阿塵,你記著,若是歡喜,便要放懷歡笑,若是痛苦,便肆意痛哭,只莫要平平淡淡地,一生一世,不知何為痛,何為歡暢?!?p> 如今知曉了何為歡暢,更知曉了何為痛徹心扉。卻原來,我寧可平平淡淡的過一生。
我原是忘川河畔,一介只知植花的鬼靈,他無端闖入我的一方院落,教我歡笑教我痛,教我憂懼教我癡。
我原認(rèn)了命,有一日便過一日,盡情盡興,從不念過去,不貪將來。只因他,便生出許多貪念來。初時我想,終有一日,不是我離開他,便是他離開我,后來生出貪念,便想威脅也好,利誘也好,使詐也好用強也好,只要他留在身邊天長地久便是,故而生出第二重貪念來,我想要一副身體,一副屬于我的身體,凌安便以為,為我奪一副身體便是,可是,我是鬼靈,見多了別離,見慣了人情,更知曉世間,從來欠債便要還錢,欠了性命,便要墮入地獄,故而我不要,我不要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哄來的??晌覅s念念不忘,時常想起凌安引誘我時所說的話。
凌安說:“我知曉,你求而不得的,是感受他的溫度,觸碰他的氣息,你渴望得到一副肉身,屬于你的肉身,而不是如今這般,寄在他人的軀殼中?!?p> 凌安說:“你不過一介鬼靈,稍有差池便只能留他孤守塵世,千年萬年孤燈清影,受盡別離之苦,你當(dāng)真舍得?”
我不舍??!熵溟,你可知,我也曾為你動了心,妄想偷屬于別人的東西?
而我不曾想過,原來從一開始我便偷了不屬于我的你。
熵溟,你攪了我的安寧,如今,可怎么好呢?
我欠了葉輕塵,不知如何償還,而你欠了我,又當(dāng)如何償還呢?
真教鬼發(fā)愁,早知今日,還不如從一開始,便不去在意,不放心上,躲著,避著,不教你令我神魂顛倒。
我想起白碎煙說,“若是眾生皆知曉結(jié)局,佛主又何必舍身以渡眾生呢。”
哈,想我夜輕塵,聽了許多塵世男女糾葛,見了許多癡心負(fù)心,卻終究躲不過一場情劫,避不開一場情難。若是小黑知曉了,必然要笑我蠢笨,若是孟婆知曉了,必定要憐我癡傻。
我苦笑著望著凌安,想幸而他看不見我的表情,我憂懼也好,悔恨也好,皆無人知曉。真好??!
凌安笑望著我,道:“如今你可痛?可怨?”
我便問他,“痛當(dāng)如何,怨當(dāng)如何?”
凌安道:“這便是世間的真相,三界眾生從來如此,為了一己私欲便可欺瞞,便可利用。你若是弱小,他便明目張膽有恃無恐的欺你,負(fù)你。你若是強大,他便躲在陰暗的角落,用一雙陰鷙的眸子盯著你,死死盯著你,等到一個機會,便緊緊咬住你的死穴,將你從云端拉入塵泥,教你生不得,死不能。而幽冥殿上,判官筆下,他卻要巧言辯那只是為了生。呵,如此污穢的塵世,三生也好,十世也罷,千萬年,即便滄海桑田,他們卻永遠陰暗、骯臟。永遠不知滿足,貪得無厭?!?p> 我問他:“你想要什么?”
凌安直視著我的雙眸,而他卻看不見我的雙眸,道:“我要還世間一個清明,一個安寧!”
“你可知佛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渡盡,方正菩提’?你偏執(zhí)成魔,難道便要眾生也如你一般偏執(zhí)成魔么?”
凌安的面色忽而變得陰沉,他的面孔糾結(jié)成一團,難以置信地說:“是我偏執(zhí)成魔?你親眼所見真相之丑陋,卻道我偏執(zhí)成魔?世人欺我騙我,踐踏我,凌辱我,卻要我舍己以證菩提?哈,哈哈哈哈!夜輕塵,究竟是我執(zhí)著,還是你太癡?既然如此,我便教你看清楚,你的良善究竟交付與了怎樣一顆丑陋之心!”
他在我面前拂袖。
青林,雪化了。
滴滴答答的,滴在檐下已空的酒壇上,擾人的很。
燭影晃來晃去,將美人的面龐照的忽明忽暗。
美人倚著軟塌睡著了。大概是香甜的美夢,她的唇角牽出一抹極淡的笑意。熵溟走進來,后面,跟著一個著黑袍,帶面具的男人。
熵溟手中握著刀,站在美人面前,燭影太暗,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戴著面具的男人極為不耐煩的催促道:“殿下若是動不了手,便交給小的如何?”
熵溟沉聲喝道:“閉嘴!”
那男人冷笑一聲,道:“殿下,我自然等得了,只怕玉瑤上仙,卻等不得,今日若殿下仍下不了手,只怕玉瑤上仙的神魂便要消散于塵了,到時候,殿下可萬萬不要怪罪于旁人!”
那男人話音才落,熵溟便已手起刀落,刀光從我眼前閃過,那把刀,一寸寸刺入美人的心口。
我駭然捂著心口,仿如那刀,刺入的是我的心口。
美人忽然睜開眼眸。
熵溟跪在她面前,道:“對不起!”
她因著痛楚皺起了眉,卻牽著唇角露出一絲笑容,說:“殿下為何落淚,這條性命,我原本也不想要了,如今既然你想要,便給了你。并沒有什么值得落淚的?!?p> 他只看著她。默不作聲。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淚,落至枕上繡著的枯枝上,暈成一朵開敗的花。
她顫聲道:“熵溟,百年之后,我們再飲一杯清晚,如何?”
殷紅血液從她的心口噴薄而出,她顫抖著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仿佛像他討要什么。她說:“熵溟,此去經(jīng)年,再見無期,望你珍重!”
戴著面具的男人念咒的聲音越來越響,仿如震蕩在我心上。
我倒下去,打翻了燭臺,火光在我眼前。
我看著葉輕塵心頭的血液繞在男人作法的雙手間。
軒窗之外,月光如水,灑了滿地的寒涼。風(fēng)聲,雨滴聲,葉輕塵緩慢的,漸漸歸于平靜的心跳聲。
我看著葉輕塵跌落在熵溟掌中的手。
“咚!”······
仿如我的心,也跌進塵泥中,染上冥府腥臭的紅塵。跌進荊棘叢,沾染尖銳的疼痛。跌進忘川盡頭,那潭死水,被吞噬,連一絲痕跡也找不到。
我看著他通紅著雙眼,卻終究沒再落下一滴淚來。
而我卻落了淚,這許多年,我學(xué)會笑,學(xué)會怒,學(xué)會置身事外,學(xué)會假裝,唯獨不曾學(xué)會落淚。輕盈的淚,溫?zé)岬臏I,有些濕潤,有些柔軟。
我看著凌安臉上掛著張狂的笑意,仿如暗夜里,最陰暗恐怖的鬼魂,叫囂著,要眾人匍匐于他的腳下,承認(rèn)他才是這世間最為強大的存在。
可是暗夜中的鬼魂,最見不得光。幽冥道上的鬼魂,最怕叫聲清越的犬。
我久久未發(fā)一言,只望著他俊美的笑顏。
然后我問凌安:“我是誰?”
凌安好似很吃驚,抬頭朝我看了一眼,問道:“你可知為何他心上念著葉輕塵,卻仍將冰冷的刀鋒刺入她的心?”
我問凌安:“我是誰?”
凌安將盞中酒一飲而盡,笑道:“你可知戴面具的男人,是我魔族的長老凌渠?”
我問凌安:“我是誰?”
凌安將杯盞放回石臺,清脆過后有幾分沉悶的聲音,道:“你可知他舍棄夜輕塵的性命,與我魔界勾結(jié),為了什么?”
“我是誰?”
“你可知為何輪回臺中的引魂珠,輕而易舉,便落入了我魔界手中?”
我問:“凌安,你為何不愿告訴我,我是誰?”
飄雪了,凌安伸出手,接住一片晶瑩,那雪在他掌中極快的消融,凌安淡淡地道:“葉輕塵,仙界蒼梧上神唯一的弟子,而今的青林之主。是你。你在青林,便是葉輕塵,你入冥府,仍是夜輕塵?!?p> 我撿起落入雪中的酒盞,凌安為我倒酒,直到酒水滿溢出來,他也沒有停下,我將酒盞端起,兀自滿飲一盞,只覺這酒苦澀的很,比我喝過的所有酒,都要苦,都要澀。
我問凌安:“這酒名叫什么名字?”
凌安答:“歡顏。”
我想起忘川十里花紅。
仿佛看到了我的小院,花燈搖曳,小黑提著燈籠,跳進來,對我說:“喲,埋什么好東西呢?”
真教鬼懷念。
我笑起來,與凌安痛飲,問他:“我如此渺小,為何勞動你親自動手來殺我?”
凌安說:“你可知我從前,亦是個凡人。”
我醉了酒,便拍著他的肩膀道:“你?哈哈哈,你長得如此超凡脫俗,怎會是個凡人?”
凌安說:“我看著你,便似看見從前的我。忍不住,便想幫一幫你!”
我搶了他酒葫蘆中的歡顏,滿飲三杯,問道:“你要如何渡我?”
凌安將酒葫蘆搶回去,道:“助你殺了他,亦或幫你殺了他!”
我擺手笑道:“不對,眾生皆苦,死是解脫,若要令人痛苦,悔恨,便要將他最想要的,奪走,教他恨,教他怨,教他瘋狂卻又無計可施!”
凌安大笑起來,夸贊我道:“你終于想通了!好!很好!”
我捧著自己的臉,道:“你告訴我,從今往后,我要如何面對他,如何面對小黑,如何面對王婆,如何面對劉美人,王公子,沈柏陳伯,我如何面對冥府萬里花紅,如何面對忘川河中許多癡魂怨鬼?”
凌安將我面前酒盞斟滿。
我滿飲了!站起來,俯視他道:“給我一把劍!世人欺我,我自然負(fù)世人,世人怨我,我自然恨世人,世人若踐踏我,我自然凌辱世人,為何世人皆為一己私欲,卻偏要我向善,為何世人踩我一腳,卻偏要我寬容。天道既待我不公,何以令我拜服!”
凌安的眸中,閃著晦暗不明的光,他淺笑看我,道:“夜輕塵,你如此執(zhí)迷不悟,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笑起來,道:“凌安,你實在,太不可愛了,此情此景,你為何不能配合我,給我一把劍呢?你明知我刀鋒所向,定然不會是你!”
凌安沉著眸子,臉上揚起一抹陰鷙的笑意,道:“真是無趣啊,夜輕塵。本座累了。你我相見無期,最后,我便送你一份大禮,你想要什么?”
我指著他手中的酒葫蘆,道:“酒留下,劍留下!“
凌安說:“你亦是可憐之人,既如此。本座便成全了你!”
世間最苦,不過黃粱夢醒,不過執(zhí)迷不悟,不過明知心傷,卻仍要為傷你心的那個,找些借口,襯托著你愈發(fā)可憐模樣。
熵溟,你瞧,青林可真是一個好地方,與我從前所說豢養(yǎng)你的地方,竟然相差無幾??墒勤ぺぶ?,一切是否早已安排妥當(dāng)?
我忽然看不清楚這世間的黑白,在冥府時,我以為所有來自于人間的故事,都像孟婆口中那樣的動人,可我親眼見了流淚的惡人,卻只覺得心頭一陣陣的虛空。
我不知我記憶中那些笑著罵著的人、鬼,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假,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是真實還是虛假,我不知我為何要來到這樣的塵世,不知我動搖了誰的命運,也不知誰動搖了我的命運,我只覺追尋這些虛妄的東西,著實有些累了。
鬼靈也好,神仙也罷,我有些倦了,便不再想陪著你們走下去。
今日行路太久,我想歇一歇。
小黑,你可有收到我為你燒的紙錢?
你不要怪我不與你道別,只因為那時掩上院門,并不知與你相見無期。你該謝我的,至少這百年,我一直陪著你,死前,仍記掛著你。
“阿塵已是鬼了,咒不死的。”
我忽而想起小黑說過的話。
嗯。鬼靈自然是不會死,不過是消散而已,或許這般結(jié)局,才算完滿。
從此世間,不會有一粒微塵,名喚夜輕塵。
我想起白美人教我的咒語,這一回,我記得很牢。
我舉起了劍,刺向心口?;秀遍g,仿如望見了冥府的花紅,隨風(fēng)搖曳,好不招搖。望見寒鴉撲著翅膀朝我飛過來,真好,至少離去之前,還有你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