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高懸,山間夜風微起。
泉清山上,一小院坐落在山頂?shù)木徠?,院中一株梧桐拔地而起,遮掩大半院落,瑩白月光從稀落的梧桐樹葉間穿過,在地上灑下散亂斑駁。
梧桐樹干有兩人環(huán)抱粗細,看著有些年歲,遒勁的橫枝上懸掛一古樸大鐘,鐘身呈玄色,飾有模糊不清的紋絡,點點月光在上,更顯滄桑古意。
輕風吹過,紅透的葉子從樹梢飄落,在半空中剛打過一個旋,便落在地面上。
鐘浩看著眼前的落葉,心中一聲嘆息,方才看向旁邊的鐘老爺子,只見他身著素凈道袍盤坐在青石板上,發(fā)須皆白,若被尋常人看見,怕是會被誤認為老神仙。
對凡塵人而言,稱鐘老爺子為老神仙倒也不為過,畢竟他今年已有一百六十余歲,也會一些道法神通。
然而此時,在鐘浩的感知中,鐘老爺子的生機微弱不堪,幾近凋零,眼看大限將至。
鐘老爺子似乎察覺到了鐘浩的注視,雙眼緩緩睜開,滄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迷惘,看到身邊的鐘浩,方才恢復清明。
“浩兒”,鐘老爺子中氣不足,聲音有些虛弱,但卻清晰地傳進鐘浩耳中,鐘浩見狀,連忙起身,湊到鐘老爺子近前,“老爺子”。
“我這次沉睡了多久?”鐘老爺子帶著淺笑問道。
“距上次醒來,已有十天了?!辩姾茊蜗ス虻?,虛扶著鐘老爺子。
鐘老爺子聞聲,怔了一下,隨后抬頭望天。
茂密的樹冠遮擋了皎潔的月光,從枝葉縫隙間透出的斑駁月光灑落在他枯皺的面龐上,并不刺目的亮光讓他微微瞇了瞇眼。
“十天?月圓夜了啊。”鐘老爺子面容祥和,話語中卻帶著感嘆。
“是啊,今晚的月亮是‘又大又圓’”。鐘浩應道,在說‘又大又圓’時中加重了語氣。
“嗨,你這小子?!辩娎蠣斪颖贿@句‘又大又圓’拉回了思緒。
鐘老爺子在修煉上頗有天賦,但在詩賦上則缺了許多靈性,幾年前的月圓夜他拉著鐘浩賞月,說要作一首傳誦千古的名作。
結果,在院子里望月望了半天,直到鐘浩脖子都酸了,還是沒有吟出一句,就在鐘浩沒了耐心準備去吃東西的時候,鐘老爺子終于說了一句:“今晚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圓啊?!?p> 鐘浩當時聽了這句話,頓時沒了吃東西的心思。
‘這句確實能傳誦千古……’
鐘老爺子當時這般安慰自己,鐘浩也是這般對老爺子說的。
鐘老爺子年輕時確實是個讀書人,那時還想著考個狀元光宗耀祖,后來機緣巧合得了修行法,便踏上了修行路。
至于為何曾是讀書人卻寫不來佳作,鐘老爺子曾給鐘浩說過幾句,“書讀得多了,寫什么都感覺像是抄的,總是缺了意味?!?p> 若不是鐘浩那時已經(jīng)讀了不少書,弄不好就信了鐘老爺子的這一番說辭。
略顯渾濁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鐘老爺子幽幽一嘆,說道:“浩兒,我怕是熬不過去了。”
鐘浩聞言臉上一僵,隨即又勉強露出笑容,回道:“老爺子別瞎說,你這身子骨硬朗著呢,再服食些寶藥,還能活,要是再突破一下,或許能延壽千載?!?p> 雖是這樣說,但鐘浩自己都覺得難以實現(xiàn),鐘老爺子舊傷難愈,勉強撐了這么多年,已是油盡燈枯,全憑寶藥吊命,更別提再行突破。
鐘老爺子自然也明白自身的情況,聽鐘浩說完,調(diào)笑道:“臉上笑容僵硬,眼中目光不夠真誠,你這樣可找不到道侶。”
“我還小,不著急?!辩姾坡犂蠣斪舆@般說,立馬回嘴道。
鐘老爺子沒管鐘浩這句反駁,繼續(xù)說道:“本來還想著能見到你修煉有成,又有神仙眷侶,如今怕是無緣得見咯?!?p> “要不我等會兒便下山找個情投意合的姑娘,明天給你生個大胖玄孫?”
“咳”,鐘老爺子瞥了鐘浩一眼,他對這小子的胡言亂語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你確定是‘情投意合’?明天就有孩子?”
鐘浩注意到老爺子的目光,故作局促地低下頭,“本來是確定的,現(xiàn)在沒那么確定了。”
鐘老爺子聞言,笑著搖了搖頭,“你這性子著實古怪,時而老成,時而跳脫,與尋常人相去甚遠,也不知是好是壞?!?p> 鐘浩看著老爺子笑了笑,沒有應聲。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的人終日謹小慎微,生怕出一點差錯,有的人生來大大咧咧,不拘泥于小節(jié),倒也不必強求……”
正說著,鐘老爺子的聲音漸漸微弱,眼皮向下耷拉,鐘浩見到這種情形,連忙把手搭在老爺子的手腕處,向他渡不少靈力,同時在他耳邊輕聲呼喊。
好一會兒,鐘老爺子才悠悠醒轉(zhuǎn),“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咳咳……”說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鐘浩一手輕撫老爺子后背,另一只手依舊搭在老爺子枯瘦的腕部傳渡靈力,以延長生機。
少息后,鐘老爺子平靜下來,輕輕推開搭在他腕部的手,微微搖頭示意鐘浩不必再傳渡靈力,鐘浩沒有松開,依舊堅持為老爺子延緩生機。
鐘老爺子沒再勉強,如今對他而言,推開鐘浩已是不小的消耗,更別提現(xiàn)在一身氣力幾乎全靠鐘浩支撐,強撐的話反而會讓鐘浩的努力白費。
鐘老爺子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因而有不少話想對鐘浩訴說。
“想我少年時,以讀書為大事,想著金榜題名,光耀門楣,順便做些利國利民的事,但家中遭了變故,自己一人流落在外?!?p> 說著早年的經(jīng)歷,鐘老爺子有些唏噓,鐘浩則在一旁靜靜聽著,老爺子很少對他說這些事,只偶爾提過幾句。
‘老爺子怕是在交代后事了……’
鐘浩一邊聽著鐘老爺子的故事,一邊探查他的身體,氣血衰敗,寶藥難醫(yī),很難撐過今晚了。
“在外奔波了許久,機緣巧合得了一本修行功法,勉強入門,有道法在身,自然就想做些理所能及的事,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不過那些都是‘河里跳’,小地界蹦跶得歡實,見不得大場面,倒也不足為慮?!?p> 鐘浩知道“河里跳”,那是興國境內(nèi)金風河中的兇魚,只不過在金風河中厲害的緊,到了海里卻再翻騰不起來,據(jù)說,這‘河里跳’一詞還是從興國皇帝口中傳出來的。
“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不小心還是受了傷,一來而去就成現(xiàn)在這般了?!?p> 以前鐘老爺子也曾提過受傷的事,不過每次都是一言略過,并不詳談,這次他明白自己大限將至,便給鐘浩說清了受傷始末。
“大約十八年前,在一次探索荒廢秘境的時候,遇上一修行世家的闊少爺,結果被他給使了絆子,我拼死把那人及隨行的幾名侍衛(wèi)給除掉,但我也因此落下了一身傷。
再后來,自己換了身份,到處尋找療傷之法,然而丹田纏厄,道心已傷,終究是藥石無醫(yī),神仙難救。
十二年前,在乾國的河邊遇到了你,便想著救下你,撫養(yǎng)成人,讓你給我這把老骨頭養(yǎng)老送終。”
“那世家是哪一家?”鐘浩沉聲問道。
“怎么?你還想再去尋仇?我給你說了,你也不一定能找到。”鐘老爺子沒好氣地應了一句,“當年的恩怨已了,他壞我修行,我滅其性命,再去尋仇就有些過了。況且,就你這小身板,還不夠人家塞牙縫呢。”
鐘浩聞言,沒有再出聲。
此時,鐘老爺子的生機微微恢復了少許,可鐘浩身上的靈力卻消耗殆盡,畢竟維持生機實在非同尋常,更不必說鐘老爺子修為高深,所耗靈力更是難以估量。
“老爺子,我去拿藥過來。”這般說著,鐘浩起身準備到屋子里去。
鐘老爺子輕輕拉住鐘浩的手腕,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藥已無用了?!?p> 鐘浩聞言,微微抿嘴,他知道老爺子說的是對的,寶藥再好,也要人服下才能有用,老爺子現(xiàn)今即使能勉強服下,也很難化解藥力,讓寶藥生效。
鐘浩沒再堅持,繼續(xù)跪坐在鐘老爺子身旁。
“要不轉(zhuǎn)修神道吧?!辩姾瞥雎曊f道。
世間有仙道、神道、鬼道,仙道納天地靈氣溶于己身,神道聚眾生香火而成神祗,鬼道噬怨念陰氣而壯陰魂。
在大多數(shù)修行者看來,仙道為上,神道為中,鬼道為下。仙道既可奪天地之機,又可保自身真靈不失。神道有眾生香火便不會有隕落之憂,但在眾生愿力作用下,往往會迷失真我。鬼道則由于天地所限,難成圓滿。
鐘老爺子聽聞鐘浩所言,輕輕吁了一口氣,方才說道:“不了,我道心已傷,轉(zhuǎn)修神道必然會喪失本我,那時的我必會淪為傀儡,既如此,又何必多次一舉。”
鐘浩本想再勸一勸,但見老爺子如此堅決,只能作罷。
“我這一生,尋來尋去,只為找個自在,先前在俗世奔波挺自在,后來在這山上修心也自在,說來已經(jīng)是少有的圓滿了?!辩娎蠣斪友凵裼朴?,“你也別再為我操勞,剩下的日子你一人要好好的,若能修得無上法,便去尋尋長生路。”
半晌,鐘老爺子毫無動靜,鐘浩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老道雙目失了神采,連忙輕聲喚道:“老爺子……老爺子……”
鐘老爺子的眼睛逐漸又有了神采,定睛向身旁的少年看去,好一會兒才出聲:“浩兒……我怕是要去了……”
“老爺子,你到了極樂仙界,也同樣是自在人物……”鐘浩知曉鐘老爺子已是大羅難救,只得出聲寬慰,好好地送老爺子一程。
鐘老爺子聞言哂然一笑,便聽他輕吟道:“說什么登仙界、往極樂,不過高坐廟堂一泥偶,縱塑金身又如何,誰又識得人間事,大道本初何為真,大寂滅方是大自在。”
鐘老爺子神色淡然,唇喉微動,陣陣道音從此處蔓延,過清溪、拂山崗,山野城中夢鄉(xiāng)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