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浩面色復雜地看著梧桐樹上掛著的鐘,以前只道這是一口又老又丑的破鐘,敲動時發(fā)出的聲音又沉又悶,就像被捂在陶甕中一樣,六七歲時廢了老大力氣敲過幾次后,他就再沒起過敲鐘的心思。
然而現(xiàn)在聽了白家少夫人說的那個鐘名之后,他頓時感覺這鐘很不一般,那老久的痕跡是歲月滄桑彌漫其上,那丑拙的模樣是大巧不工、璞玉自瑕,那沉悶的鐘聲……那鐘聲確實有些難聽……
“天化九風一氣鐘……”鐘浩細品了下這名字,隨后點了點頭,“配上這般名字的鐘應該也是不同凡響?!?p> 確實不同凡響……跟尋常的鐘聲相去甚遠,又沉又悶……就沒聽過那么難聽的聲音。
收斂心中思緒,鐘浩把目光投注在少夫人身上,“你說這鐘是寄存在老爺子這里的,可有憑證?”
“憑證?”少夫人不由氣笑,當年姓鐘的帶走這鐘時,可沒留下什么憑證。想到這里,少夫人打算不再與這少年虛與委蛇。
鐘浩見她這般,心中暗自思量。
這鐘大概是白家的東西,只是這鐘怎么會被老爺子帶走,而這白家又偏偏在老爺子走后才來。
來人看著一團和氣,內(nèi)里卻是暗藏不滿,甚至有些許殺機。
這老爺子剛走沒多久,仇人就尋上門了,實在是讓人難過,畢竟老爺子生前也是體面人。
“既無憑證,我該如何相信,今日你來尋鐘,明日他來尋鐘,我又該如何決定?!辩姾评^續(xù)說道,“鐘上既無你白家姓名,你且叫這鐘一聲,若它應了,歸還你白家便是?!?p> 少夫人聞言,瞇眼一笑。
“本來還以為小先生是想為難我白家,如今方知誤解了,既然小先生愿給白家一份薄面,妾身自無不可。”
鐘浩聽著她的話,腦子有些迷糊,說錯什么了么……
“天化九風,地衍一氣……”少夫人素手輕掐,嘴念口訣,鐘浩便感覺她與這玄鐘之間多了一絲無形的聯(lián)系。
玄鐘隨著少夫人念誦口訣,原本八九尺的鐘身竟縮到一二寸,從樹干上上輕輕飄落,到了少夫人手中。
看著那玲瓏小鐘,鐘浩一時感到凌亂。
沒想到真有這般法子……
也是,若沒有這法子,老爺子難不成從那什么黑山一路把這大鐘給扛到山上來。
我真傻,只想著鐘掛在樹上,那么大、那么重,要幾匹馬才能拉上山,卻忘了這大小變化之法。
罷了,既是老爺子“借”白家的,自然要還回去,要不然讓老爺子失了信譽,連帶上我可就不好了,畢竟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鐘浩想到這里,抬頭看了眼樹干,光禿禿的,只有一根橫木懸掛在旁。
少了鐘,看著總感覺別扭。
見得少夫人收了玄鐘,白家一行人輕松了許多,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淡淡笑意,此行的目的已達成了一半。
少夫人收得玄鐘,又望向院子西邊的水池。
在她入院門時,便注意到小池中的那一尾鯉魚,金色瞳孔,金紅鱗片,其樣貌與傳說中的化龍之資相符。
大部分龍族潛匿身形,不在凡塵,尋常所見之龍多為蛟屬,與真龍相去甚遠,這鯉魚雖非真龍,但也是一樁不小的機緣。
“小先生,這魚可否讓給小兒,他身子骨尚弱,想燉些魚湯補補,妾身愿以開元丹相換?!鄙俜蛉藦男淇谌〕鲆恢挥衿?,玉瓶瑩白溫潤,看著就非凡物。
鐘浩曾在書上見過開元丹,以增進神識、精神的靈藥煉成,可助益修士在玄海境體悟天地萬物,鞏固化象之基,價值不菲,結(jié)果這少夫人隨隨便便就拿出來一枚,說要和他換魚。
這魚這么寶貴么……
鐘浩扭頭見白鵬面色紅潤,雙目有神,身子骨異常健壯,這要是再補,怕是要補出一個大胖墩。
“還是不了,這魚在這山上待了些日子,我也想著養(yǎng)肥了補補身子,畢竟我這身子骨也很弱。”鐘浩中氣十足地說道,言語中沒有一點猶疑,仿佛自己說的是事實一般。
少夫人聞言,眉角微蹙,臉上卻帶著少許笑意,“既如此,我便不橫刀奪愛了?!边@般說著,她把手中的玉瓶重放回懷中。
又寒暄了幾句,鐘浩帶著少夫人一行人,出了院門,向東行了幾十步,到了前些日子壘起的墳塋前。
少夫人從護衛(wèi)手中提的食盒中取出些許果品、香燭,認真地擺放在墳前,隨后說道:“我白家前些年受了老先生教誨,這些年一直銘記在心,分毫不敢忘卻……”
鐘浩站在一旁,雙手疊放在腰前,聽到少夫人這般說辭,抬眼看了一下,卻未出聲。
“家中長輩也常常念叨老先生,說逢著時候一定要拜訪一番,卻不想老先生突然撒手人寰,端是讓人感嘆世事無常?!?p> “這次家中諸老有瑣事纏身,便遣我母子二人前來吊唁,望兩位先生不要嫌棄?!鄙俜蛉丝戳绥姾埔谎?,微微欠身。
鐘浩看著她這般言行,拱手回了一禮,心中感嘆,不愧是大地方來人。
“鵬兒,這次你代表白家前來祭奠,且說上幾句。”少夫人輕輕拉了下身旁地兒子,低聲囑咐道。
白鵬聞言,抬頭望了母親一眼,目光又從鐘浩臉上悄然掃過,這才端正了衣襟,出聲說道:“二十多年前,姓鐘的你仗著自己有些道行,跑到我白家作怪,奪我白家重寶,辱我白家眾人,幸天道有常,惡有惡報,你終于落得這般田地……”
在白鵬剛剛出聲時,白家護衛(wèi)就向鐘浩慢慢圍了過來,福伯更是挪步到白鵬母子二人身側(cè),護住二人。
鐘浩聽得白鵬所言,又見白家眾人舉止,眉頭輕皺了下,卻無更多動作,像之前那般雙手交疊,垂放身前。
白鵬說話間,微微側(cè)身,看向鐘浩,見他被家族護衛(wèi)圍著,不敢反抗,不由嗤笑:“姓鐘的老兒如今已是荒丘枯骨,我白家依舊屹立世間,當真是大快人心?!?p> 少夫人見鐘浩這般表現(xiàn),又看了看面前的墳丘,心中輕喜,“哪怕是你那般厲害人物,最后還不是在小兒面前受辱?!?p> 鐘浩仔細聽了白鵬所言,又見白家眾人無動于衷,確定了白家今日的來意,不由輕嘆了口氣,“小少爺,人死燈滅,還望留些口德?!?p> “呦,我還以為鐘老兒的弟子只是個廢物,沒想到還能叫喚兩聲。”白鵬笑道。
聽了白鵬所言,白家眾人不由輕笑,白家二十多年怨氣今日由小少爺一人紓解,也算是圓滿。改日向他人說起,不會讓旁人覺得白家欺軟怕硬,失了風范。
趙老頭站在一旁,臉上露出少許不忍之色,隨即又收斂起來,昨晚福伯已向他說了今日的安排,這少年的命運早已注定。
“福爺爺,把他拿下吧。”白鵬說道,鐘浩身旁的幾人應聲而動,向著鐘浩擒來。
鐘浩見狀,身子沒有動彈,任由幾人擒住,他的目光落在少夫人身上,出聲問道:“這是白家的意思么?”
少夫人見鐘浩神色淡然,心中有些狐疑,又想著憑他的手段不可能逃過福伯的手掌心,便不再演下去,回了句:“呵呵?!?p> 兩名護衛(wèi)把鐘浩的雙臂押向身后,緊緊制住。
“看來是白家的意思了?!辩姾频驼Z一句,又問道:“不知白家打算如何處置我?!?p> “這次來的匆忙,只給老先生帶了尋常果品,卻未帶三牲,只有煩請小先生代勞一下,順便給老先生捎句口信?!鄙俜蛉丝粗嫔坏溺姾?,說出事先備好的說辭,看這少年還會不會依舊平靜。
“哦,這樣啊?!辩姾坡勓?,頓時明白了白家的意思,“我還以為夫人會廢了我丹田,讓我在痛苦中過完殘生,沒想到夫人竟是讓我和老爺子團聚,夫人真是心善。說起來,這些日子,我還是有些想老爺子的?!?p> “不知白家要給老爺子捎什么口信?”鐘浩臉上帶著淡笑,完全沒有驚慌,反而出聲確認白家要帶什么口信。
看著比自己大了幾歲的少年,在面臨此境時依然神色平靜,白鵬心中頓時感覺煩躁,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匕,道:“家里人讓我給你帶句話,世道變了?!?p> 在說話時,白鵬已掙脫他母親的手,向鐘浩走來,臉上帶著兇狠,手中的匕首直直向鐘浩胸腹間刺去。
“唉,世道真的變了?!辩姾企w內(nèi)靈力奔涌,雙臂用力,猛然掙脫控制,前踏一步,準備制住白鵬,卻不像一道身影擋住,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直護衛(wèi)在旁的福伯。
鐘浩自知不是福伯對手,只得微微側(cè)身,從一旁縫隙處脫身,隨后在不遠處站定。
白鵬被這一變故嚇了一跳,剛才就快刺到對方身上,沒想到家中的護衛(wèi)卻這般不中用,竟然被鐘浩給掙脫了,白鵬自己也險些落到對方手中。
少夫人見這變故,連忙走到白鵬身旁,將他護在身后,心中一陣后怕,“多虧了福伯,要不然這一遭又要多些波折?!?p> 福伯瞇著眼睛看著不遠處站定的少年,心中有些疑惑,據(jù)他所見,這少年只有玄海小成的修為,沒想到卻能從護衛(wèi)手中掙脫。
白家此次來的護衛(wèi),雖不是家族內(nèi)最精悍的,但最少也有玄海大成的修為,剛才制住鐘浩的更是兩名玄海圓滿的好手,再進一步,就可玄海生象,入化象境,成萬千氣象。
兩名護衛(wèi)的氣力比鐘浩勝過不知幾許,卻依然被他掙脫開,甚至險些傷到白鵬。
原本制住鐘浩的兩人此時也是一陣后怕,要是真被鐘浩給得逞,這次就沒法回到白家了。即使小少爺沒受到傷害,這次回去也免不了一頓責罰。
“小小年紀,就有這般兇性,這世道是真的變了?!辩姾普驹诓贿h處,看向被少夫人護在身后的白鵬,輕聲說道。
“想當年,我像你這般大時,還不敢宰雞殺魚,更別提拿著刀子直愣愣往人身上捅了?!?p> 看著鐘浩不逃,反而站在原地評判自家少爺,福伯也覺得這少年有些邪門,為了避免再生變故,他此時立馬出手。
腳下重重一踏,地上騰起些許塵土,原地已沒了福伯身形,只見他已竄到鐘浩近旁,伸出右拳狠狠擊向鐘浩腹部。
福伯修行偏重煉體,以氣力見長,在他看來,若是全力出拳,必會使面前這小子一拳斃命,那樣反而不美,畢竟小少爺還未建功,因而這一拳留了幾分,只需重傷這少年,然后擒住,由小少爺處置。
鐘浩說話間保持著警惕,剛才這白家的小屁孩想捅他,剩下的人也存了這般心思,因而在福伯出手時,他就反應過來,向著旁邊一跳,堪堪躲過這狠辣的一拳。
感受著緩緩消逝的勁風,不由鐘浩多想,又是一拳襲來。
“這位大爺,大家心平氣和地坐下談談不好嗎?”鐘浩微微喘氣,在躲避的同時出聲說道,沒等他說完,福伯再次向他沖去,這次的動作快了幾分,然而鐘浩腳下微動,險之又險地躲過。
“非要這般你來我往,拳腳相向,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那可不是小事。”鐘浩為他的身子骨感到擔憂,這要是真的挨上一拳,怕是養(yǎng)個幾年都沒法養(yǎng)好。
哦,或許都不用養(yǎng)了,直接埋了……
鐘浩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見對方不依不饒,腳下靈力涌動,一步踏出躲到幾丈外,想喘息片刻,然而福伯身上閃過淡光,再次突向鐘浩。
鐘浩從福伯身上的淡光看到少許虛影,心中頓時明了這是化象境的手段,參悟天地萬物,融道于身,使得自身所悟之象,顯露于外,用之拼殺則會多出幾分威力。
這老爺子看著平平無奇,沒想到也是個高手。有句老話說的好,其貌不揚的總有幾個是高手,古人誠不欺我。
顧不得瞎想,福伯身上的虛影此時已經(jīng)凝實,似乎是化象大成境界,這一出手就給鐘浩帶來巨大壓力,玄海境與化象境實在是天壤之別,若是尋常人,早就被福伯擒拿到手。
鐘浩借著這些年訓練得來的技巧,雖然躲過幾次,但此時已左支右拙,眼看就撐不下去了。
福伯這幾招下來也是分外難受,每次眼看就要觸及鐘浩,卻又被他堪堪躲過,這時用了手段,卻還不能一擊建功,讓他心中有些駭然,不由感嘆不愧是鐘絕的弟子。
這少年得了鐘絕真?zhèn)?,若是白家得了這修煉法門,定能更進一步……
一旁的少夫人看出些許門道,每次福伯要出手時,這少年似都能有所察覺,感知之強可比肩化象境的修士,步法更是玄妙非常,每次都堪堪躲過福伯的招式,卻又不多耗一分力氣。
白家都沒這般妙法,沒想到這少年竟然得了……
見福伯發(fā)力,少夫人也不遲疑,準備出手,早些將事辦完。
福伯此時正揮著鐵拳向鐘浩襲來,少夫人抓住時機,纖手屈指微彈,三枚尖細的銀針向鐘浩射來。
在少夫人剛有所動作時,鐘浩就有所察覺,可是這銀針來的時機太過巧妙,鐘浩力拙難支,躲了面前的鐵拳,不免承受側(cè)方襲來的銀針。
心思急轉(zhuǎn),鐘浩腳下狠狠一踏,騰空而起,跳了有一丈多高,躲過了福伯的鐵拳和少夫人的銀針。
福伯見狀眼前一亮,在地上鐘浩仗著身法,像泥鰍一樣滑溜,到了空中就不會那般自在,畢竟煉氣境雖能騰躍,卻不能憑虛而行。
眼見福伯順勢追來,少夫人也再次出手,鐘浩在空中一聲輕嘆,“唉,何必為難于我。”
面對兩人洶洶而來的攻勢,鐘浩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符,拿在手中,注入靈力,玉符閃過淡光。
福伯的右拳即將落在鐘浩身上,一旁的三枚銀針也到近前,卻都被鐘浩身旁的一層曦光擋住。
“你們?nèi)×藢氊?,吊唁了老爺子,就回你們那什么黑水……黑山去,一切都和和樂樂,不好嗎?”鐘浩的身形從空中落下,只見他手指微動,玉符上淡光流動,周邊的環(huán)境起了變化。
淡淡的靈氣從地下涌出,化為霧靄,白霧中又漸漸生出身形虛幻的飛禽走獸、山石草木,若隱若現(xiàn)。
變故突生,福伯見狀,攻勢又猛幾分,欲趕忙擒下鐘浩,卻因鐘浩身周的護體曦光無法得手。
少夫人在霧靄升騰時,便連忙拉緊兒子,護在身旁,趙老頭和其他人都團護在周圍應對。
身旁的曦光受了福伯幾拳之后,鐘浩輕笑一聲,道:“你們在這兒忙活吧,我要去喂魚了。”
言罷,鐘浩踏出幾步,向著一旁的狼形虛影走去,只見那白狼張大嘴巴,一下將鐘浩吞下,鐘浩的身形就此消失。
福伯連忙跟上,想如鐘浩一樣脫離迷陣,卻被白狼一個尾巴掃開。白狼雖為靈氣所化,身形虛幻,然而尾巴掃到福伯身上,竟將他掃出幾丈遠。
福伯穩(wěn)住身影,眼看著白狼身形消散,融于白霧之中,心中暗暗叫遭,再回過身,想叫上白家眾人一同探索迷陣,卻發(fā)現(xiàn)身后一片迷霧,不見少夫人等人身影。
見此情形,福伯放出神識搜尋,卻發(fā)現(xiàn)神識受限,只能探出身周一尺遠,收斂神識,仔細觀察腳下地形,想要尋得破解之法。
另一邊,在白霧彌漫時,少夫人一行湊在一起,眼見迷霧掩去福伯和鐘浩的身形,一行人試探著向那邊靠近,走出一段后,卻不見兩人身形,只得放棄。
一只靈氣化成的鳥雀從白霧中鉆出,向著一行人飛來,然而還不到近前就被護衛(wèi)攔下,一刀砍下,鳥雀身形消散,溶于白霧之中。
隨后又有兩只鳥雀飛來,與剛才的鳥雀相似,先前的護衛(wèi)再次動手,兩刀砍下,鳥雀的身形歸于白霧。
這名護衛(wèi)見狀,后退幾步回到隊伍之中,然而他忽然扭頭,發(fā)現(xiàn)少夫人一行都不見了,環(huán)視一圈,只剩下他一個人在此地,一滴冷汗從他額頭滴下。
迷霧中,又有四只鳥雀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