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時分,泉清山上。
鐘浩靜靜坐在石桌旁,看著院門,默默等著,腦子里卻全是白天的情形。
劉昆從城中回來,劉三爺氣絕身亡,憤怒的咆哮響徹天際,而后便是無力的跪倒。劉昆憤恨地講完城里的情形,人們禁不住怒氣滿懷,隨后便是悵惘地嘆氣。
因為一只逃跑的黑豹,劉三爺一家全部殞命。鐘浩抬頭望著深沉的夜空,不由感嘆命運無常。
清涼的山風吹進小院,梧桐的樹梢微微搖擺,懸掛的大鐘紋絲不動,地上的兩汪池水泛起漣漪。
鯉魚毫無興致地躺在水中,肚皮朝上,任由暗暗流動的池水帶著自己蕩漾,金色的瞳孔偶爾看向樹下坐著的少年。
一片樹葉從樹梢飄落,在空中輕飄飄打了一個旋,恰好一陣風吹來,將之吹落在西邊的水池中。
鐘浩抬頭看了樹梢一眼,又將目光投注到鯉魚所在的水池中,那片葉子正漂浮鯉魚身旁。
鯉魚注意到鐘浩的目光,隨意地搖了搖尾巴,蕩起淡淡的水波,那片葉子也隨之浮動。
收回目光,看向院門,鐘浩起身向門口走去。
打開院門,淡淡的白光靜靜照耀,右邊的蠟燭正在緩緩燃燒,搖曳的火苗來回擺動,連帶著鐘浩的影子也飄忽不定。
門口并無身影,鐘浩走出院子,站在空地上,向東邊看了一眼,土丘在月光下隱約可見。
從山上往山下鎮(zhèn)子的方向望去,只見燈火通明,隱隱傳來少許響聲,卻讓人聽得不大清楚。
這時,一道身影從西邊過來,鐘浩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那人正跳過小溪,沒想到一不小心踏到溪水當中,然而卻未濺起一點水花。
那身影漸漸靠近,鐘浩走了幾步,迎了上去。
“浩小子……”劉三爺遠遠喊道。
兩道身影相會,劉三爺拍了拍鐘浩肩膀,說道:“剛才差點在山里迷路,得虧你這邊有亮,怎么只見你,沒見鐘道長?”
鐘浩帶著劉三爺向院子走去,聽到劉三爺這話,出聲說道:“三爺,老爺子前些日子走了?!?p> 劉三爺聞言一怔,然后拍了拍腦袋,恍然說道:“是咧,我竟然給忘了,浩小子,你且安心,鐘道長這樣的好人絕不會下地獄的。”
鐘浩聽到這話,笑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臨到門口時,劉三爺慢下腳步,看了白蠟一眼,咂嘴說道:“原來是蠟燭,我還以為是啥東西,隔著老遠都能看見亮光……”
兩道身影進入院子,鐘浩示意劉三爺先到石桌旁坐下,他落在后邊,把院門關上后,才走到石桌旁。
“三爺,你上山來有什么事?”鐘浩出聲問道。
劉三爺聞言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說道:“我上山是來找小壯和他娘,他們探親回來,在路上遭了一頭黑豹,聽人說他們逃山上了……”
這般說著,劉三爺?shù)穆曇粼絹碓叫?,眼睛中浮現(xiàn)掙扎之色,眼中的迷茫漸漸消散,逐漸清明起來。
輕輕嘆息一聲,劉三爺站起身子,環(huán)視著院中的情形,隨后注視著鐘浩,喃喃說道:“我就說鐘道長不是尋常人……”
鐘浩安靜坐在桌旁,聽著劉三爺喃喃自語。他心中輕嘆,對尋常人而言,死后魂魄蒙昧,只記得極為重要之事,隨著時間流逝,逐漸渾渾噩噩,直至徹底失去生前的意識,魂消魄散。
然而劉三爺卻從迷惘中蘇醒過來,看此時的情形,似乎已經(jīng)想起了生前一切。一般來說,只有那些有大執(zhí)念的人方會如此,如有機緣,或成一方神祗,或成世間厲鬼。
劉三爺重新坐下身來,看著眼前的少年,出聲問道:“鐘道長還在么?”
鐘浩聞言,苦澀地搖了搖頭。
劉三爺聞言,嘆了一口氣,語氣復雜地說道:“沒想到,鐘道長這般人物都沒了……”
鐘浩輕輕吁氣,出聲問道:“三爺,你可還有什么心愿?”
劉三爺聽到鐘浩這句話,抬頭看著深沉夜空,悠悠一嘆。
“柱子他娘走的時候,我很傷心,當時哭了出來,但想著柱子還在,我得把他拉扯大。有人勸我續(xù)弦兒,我當時想了想還是算了。就這樣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又給他取了一房媳婦,沒兩年就有了小壯。
那時我就想著,不奢求別的,日子這樣就挺好。
然后后來柱子進山,再也沒回來。家里就剩下我、瑛子和小壯,那時小壯還小,瑛子也還年輕。我勸瑛子再找人家嫁了,把小壯留給我就好。瑛子搖了搖頭,沒有多說別的。
那時我就想著,不奢求別的,日子這樣也還好。
我有點老了,干不了多少活,瑛子在農(nóng)忙時下地干活,在農(nóng)閑時做些手工,貼補家用。幾年辛苦拉扯,小壯漸漸大了,懂事了,腦子也活泛,有時幫人跑跑腿,也能掙幾個銅板。
誰想到昨兒個早上,聽人說瑛子和小壯讓狼掏了,我想跑過去看,可是一下爬到地上,于是讓人攙著過去。到鎮(zhèn)子外一看,瑛子和小壯一個躺著、一個趴著,身上血淋淋的。
那時我就想著,不奢望啥了,日子沒法過了……”
鐘浩聽著這些話,默然無語。
“聽了昆子的話,我就想著到城里討個公道,具體說來,我也不清楚到底要討什么樣的公道,我只是不甘,覺得瑛子和小壯不該是這樣的下場。
我沒想著讓那錢家賠錢,畢竟我一個人,也用不到什么錢了,我也不想靠著瑛子和小壯的死來賺錢。我只想要一個說法,讓錢家意識到他們的錯誤、道個歉就成了,要是可以的話,讓他們不再做這種事,那就更好。
于是我就讓昆子帶著我到縣城,到了縣衙。說起來,那縣衙的鼓有點難敲,用老大力都敲不響,還是昆子把那縣衙里的官兒給敲出來的。
那官兒姓黃,像是個好官兒。他聽了這邊兒的情形,說那黑豹已經(jīng)走失了,城里人都知道,我當時就愣住了。不過那官兒還是讓人把錢家的人叫過去。
錢家的人去了,說是管事的,至于那什么校尉、還有那個娃都沒去,一個說有軍務,一個說生重病,一聽就是托辭。我當時心里就有點氣不過,沒有多說什么,畢竟錢家有人去了。
誰想到那錢家去的人先是說黑豹走丟,與他錢家沒有半點關系,然后又說我想訛錢,他們錢家的老爺發(fā)善心可憐我,給我買棺材的錢。
我當時聽到這些話就明白過來了,他們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對他們來說,瑛子和小壯他倆的命沒啥重要的,趕不上他們一餐飲食、比不得他們一時玩樂。
昆子當時上去就抓住那人的脖子,看那情形想打死那錢家的人,我怕他做傻事,就連忙拉著他走。
看清了情形,我便沒再糾纏,讓昆子帶著我回來。
路上,我想了許多。
他們把黑豹當作玩物,拉到集市上溜達,高興的很,街上的人卻唯恐黑豹發(fā)狂,傷了大家性命。
他們帶著黑豹到山里打獵,騎馬射箭,心氣兒十足,然而豹子逃走,最后卻讓瑛子和小壯遇害。
他們享了樂子,卻讓其他人受苦,事情過后,他們一點兒事兒都沒有,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錯,繼續(xù)著以前的逍遙生活,過一段兒興許又拉只老虎到街上溜達。
如果事情真的牽連到他們身上,在他們看來,掏出一點兒銀錢就可以解決,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你說,這世道該是如此么?”
鐘浩聽著這話,輕輕搖頭,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眼前這老人。
劉三爺頓了一下,悠悠一嘆,低沉說道:“可這世道就是這樣?!?p> “回來的路上,我在馬車躺下歇息,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柱子他娘、柱子、瑛子、小壯他們都不在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啥意思,如今這樣倒也好。
只是可憐昆子了,一直忙前忙后,這時候還要忙著操辦后事,你記得和他說,不要愧疚,自始至終他沒有什么過錯。
我該走了……”
這樣說著,劉三爺?shù)纳碛巴蝗惶摶谩?p> 鐘浩見狀,連忙用靈力護住劉三爺?shù)幕昶?,“三爺……?p> 在傾訴一番之后,劉三爺?shù)膱?zhí)念淡了,加之離體許久,此時已穩(wěn)不住人形,化作一微弱光團。
鐘浩將光團攝到手中,用靈力小心護著,走到水池邊,將其輕輕放到水中,然后將目光放在鯉魚身上。
鯉魚見鐘浩看向自己,明白了鐘浩眼中的含義,頓時縮在水底,它昨天才掏空身體,這時還沒恢復過來。
鐘浩見鯉魚這般模樣,明白它的苦處,于是出聲說道:“三爺先在水中蘊養(yǎng)一番,過些日子,送他離開。”
一道光華閃過,落在水中的光團上,鐘浩以靈力定住劉三爺?shù)幕昶牵恢劣谧屍潆S著流水離開。
池底的鯉魚聽到鐘浩這般言語,擺了擺尾巴,從口中吐了個氣泡,以示不滿。
鐘浩輕道了一句,“辛苦了?!?p> 鯉魚聞言,沒有理他,依舊縮在水底。
一天一倆,根本撐不住,說好話也不行……
云歸鎮(zhèn)。
趙老頭靜靜站在自家小院中,聽著不遠處的哀樂,思潮難平。
昨日他從河邊釣魚回來,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的人都聚到鎮(zhèn)子北邊,本來他不打算去看的,不過聽到有人提劉小壯的名字,于是他湊過去看了看。
這一看,讓他有些愣了。
兩具被蓋著白布的尸體靜靜安放在牌坊下,劉三爺一人站在中間向著北邊的蒼茫大山遙望。
根據(jù)鎮(zhèn)上人的只言片語,趙老頭聽出了事情梗概,小壯母子讓狼掏了。
他聽到這話時有些不信,前幾日那小家伙還跟著自己跑河邊釣魚,怎么突然就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雖然自己早些年經(jīng)歷不少生死仇殺,死人是常有的事,但這些年待在鎮(zhèn)子上,血雨腥風已經(jīng)與他無緣,遇到的大多是生老病死,整個人安逸了不少。
等到昨晚半夜的時候,他看著劉昆帶著黑豹從鎮(zhèn)外趕回,大聲訴說前些日子在城里的經(jīng)歷,讓大家都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手刃黑豹之后,劉三爺和劉昆一起到城里討個公道,然而中午時分兩人便趕回來了,劉三爺沒了聲息。
鎮(zhèn)上的人靜靜看著,沒有出聲詢問,他們都看到劉昆已經(jīng)處在崩潰的邊緣。上古蠻獸一般的吼叫轟然響起,人們震驚地看著那跪倒在的身影,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憤怒與愧疚……
隨后,鐘小先生安撫了那憤怒無比的劉昆,人們聽他講述了城中的經(jīng)歷,一個個都為錢家的所作所為憤怒,又為劉三爺一家的遭遇扼腕嘆息。
那時,趙老頭也在街道上,靜靜聽著,僵硬的面容毫無表情,內心卻在劇烈顫動。他輕輕握起雙拳,在內心質問自己要做些什么。
丹田玄海之中風起云涌,原本沉在水底的巨刀微微顫動,上面的銹跡片片掉落,快活戲耍的虎尾魚感受到危機,遠遠躲開觀望。
趙老頭想著自己在鎮(zhèn)上的閑適生活,想著那劉家的小子不過是幫自己跑了幾次腿,跟著自己釣了幾回魚,自己真的要為那混小子重新提起血刀嗎?
他想著山上那只白狼所說的破滅心魔之法,自己心中的不過是一時的執(zhí)念,等待一段時間后或許就可以成為心魔,然后自己再能夠淡然放下,想必心境會再進一層。
于是,趙老頭從街道上回到院子中,拿著虎尾魚做了一頓水煮魚,慢慢吃著鮮美的魚肉,他想起了河上的自在生活。
既然決定了要放下,那就沒必要再拾起。
玄海之中,歸于平靜?;⑽掺~重新快活地戲耍,顫動的巨刀恢復寧靜,仿佛之前的一切并未發(fā)生。
哀樂傳來,趙老頭的心中再次波動,正準備夾魚的筷子被他無意識地折斷,走出房門,看向天空,夜正深沉。
那小子雖然有些混,但他不該如此!他一家三口更不該如此!
玄海之中,百丈闊刀劇顫不已,發(fā)出嗡鳴的響聲,整個玄海隨之動蕩,原本游蕩的虎尾魚被震蕩的海水碾碎,然后被牽引著融入到闊刀當中。
古舊的銹跡層層剝落,露出猩紅的刀身,巨刀沖天而起,掀起滔天巨浪,原本的安然閑適一掃而光,只剩下席卷天海的無邊殺意。
趙老頭提起墻角的柴刀,向院子外走去。
執(zhí)念之所以成為執(zhí)念,就在于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