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煦的陽光刺破云層,城中彌漫的涼氣漸漸消散,隨眼可見的露水悄然失去蹤影,寂靜城池變得愈發(fā)喧鬧。
童貴抬頭看了看東邊升起的太陽,不由搓了搓手,昨晚在地上躺了半宿,感覺整個身子都涼透了,在吃了頓早飯之后才感覺暖和了不少。
坐在飯桌前看著斜對面稍遠處的攤子,童貴心道那道人或許是真有本事的高人,這集市上剛熱鬧不久,就有十多個人到那邊去看病問命,搞得自己都想過去算上一卦。
不對,是讓那道爺給自己看上一眼……
童貴發(fā)現(xiàn)那道爺給人看命時不用起乩,不行龜蓍,單單就坐那兒,朝著要算命那人細看一會兒,就知了前因后果,明了富貴姻緣,當真是神異無比。
童貴已經(jīng)在這兒坐了許久,他一時半會兒不想回宅子那邊,昨晚經(jīng)歷了那事,雖然性命無憂,但心中卻是有些后怕,然而回想起昨晚的小云有那番姿態(tài),心中不由火熱,想著趕忙奔到她的住處去擺弄一番。
不過又想著自己抱著幾個大漢,行了那般邋遢事,自己心中的火熱又被澆滅大半,只感覺再怎么行樂也不過就是那樣。
這道爺說晚上再過去,但尋常人只要用腦子想一想,就知道應該早些去看看,哪怕是毛賊,在偷竊財主家的東西時,都曉得先去摸摸情況,也不知這道爺是真有本事,還是在記掛著昨晚那點不快。
要是為了這點不快,誤了今天這差事,白白受累不說,肯定不會給他太多銀錢,若是他明了過來,肯定會后悔此時這點倔強。
腦海中翻騰著雜七雜八的念頭,身子被和煦的陽光曬著,童貴整個人都懶洋洋地,他今日是不想再操勞什么了,就安心地等著晚上到來,然后同著那道爺?shù)秸尤ソ鉀Q了那東西。
這時,一個家丁打扮的年輕人快步走在街上,朝著聽微道長的攤子走去,童貴下意識打量了一眼,然后發(fā)現(xiàn)那年輕人竟然是和自己一個鎮(zhèn)子上的。
“何老爺家的陸小山,他來這兒作甚?”童貴已認出那人。
隔著街道看著陸小山拿出一個錢囊,朝著聽微道長激動地說了幾句,然后將錢囊遞了過去,誰料想,聽微道長淡定地搖了搖頭,拒絕了陸小山的錢囊。又是幾番推讓,聽微道長神態(tài)淡然,終歸沒有收下錢囊。
童貴看陸小山確實有些嘴拙,見手中錢囊實在送不出去后,便失落地轉過身,走在大街上,看樣子是準備離去了。
見此情形,童貴立馬起身,快步走了過去,拍了下陸小山的肩膀,出聲說道:“小山,你怎到城里來了?還找上這位道爺了?”
陸小山聽了身后聲音,扭頭看過去,有些驚喜地說道:“貴叔,你怎在這兒?”
兩人站在路中央,人來人往總是有人碰著,也耽誤聽微道長給人算命,于是童貴朝著聽微道長拱了拱手,便拉著陸小山到不遠處的茶攤坐下。
叫了兩杯清茶,童貴向陸小山問道:“你這來搞啥?好好地怎么直接給那位道爺送錢?”
陸小山苦笑一聲,跟童貴說起此番送錢的緣由。
何老爺昨日來城里閑逛,在集市上逢著聽微道長擺攤看病,于是就讓他給看看,道長寫完方子之后,何老爺又想著算下命,結果聽微道長只是看了何老爺一眼,就說讓何老爺趕緊回家,說他家中有事。
何老爺見聽微道長催的緊,覺著家中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于是趕緊動身鎮(zhèn)子上,回到家中時,便發(fā)現(xiàn)自家老爹處在彌留之際,堪堪交代后事便沒了聲息。
何老爺心中哀痛,找尋鎮(zhèn)上的人準備操辦后事,忙活間又想起城中聽微道長給算命的情形,心道這道爺真的是高人。
又發(fā)現(xiàn)自己走得匆忙,給的因果錢太少了,當下他又要操辦自家老爹的后事,走不開身,便打發(fā)陸小山前來城里給聽微道長補些因果錢。
結果到了這里之后,無論陸小山怎么說,聽微道長都不肯收下這錢,于是就出現(xiàn)了剛才那一幕。
童貴看了看身旁的陸小山,又朝聽微道長那邊望了一眼,方對著陸小山說道:“小山,這算命的人總是有講究,之前何老爺已經(jīng)給了因果錢,他和那位道爺就算是了卻了因果,就和咱們平常所說的錢貨兩清一般,你此時再去送錢確實有些不合適。”
他曾經(jīng)聽說書的這樣說過,想來是大差不差,于是便和陸小山這樣解釋道。
陸小山臉上掛著無奈的笑容,出聲回道:“貴叔,你果真是有見識,剛才那道爺也是這樣的說法,這老爺交代我的差事沒辦成,剛才我甚至想著直接把錢囊扔在攤子上,然后趕緊跑開,又怕這樣的舉止沖撞了那位道爺,沒敢真的這樣做。”
童貴聽到陸小山這樣說,心道這年輕人就是有想法,尋常時候別人推辭可以扔下銀兩就走,免得彼此之間來回謙讓,不過面對著這道爺確實不能這般。
“貴叔,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先回去給老爺交差了,家中還在操辦喪事,需要人手。”陸小山嘆息一聲,準備起身離去。
童貴聞聲拉住陸小山的手臂,出聲說道:“小山,別急著走,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完成這次的差事。”
陸小山聞言,眼前一亮,隨即激動地拉住童貴的手,“貴叔,你有什么辦法?快和我說說。”
掙脫陸小山有力的雙手,童貴低聲問了一句:“你和我交個底,何老爺給了你多少銀錢?”
陸小山聽到童貴這樣問,隨即按著縫制在衣衫內(nèi)側的衣兜,遲疑了一下,才對著童貴比了個手勢,見周圍沒人盯著自己這兩人,才湊到童貴近前悄聲說道:“二兩銀子。”
童貴側頭看著身旁的小年輕,心道何老爺出手倒是闊綽,雖然與自己手中的銀兩相比,陸小山手中的錢算不上多,但對尋常人家而言,一年到頭能攢二兩銀子都算是好的了。
“貴叔,你和我說說唄,等哪日回到鎮(zhèn)子上,我請你到平叔的館子吃上一頓。”陸小山看著童貴急切說道。
童貴心中想著若是解決了宅子的問題,自家老爺都要搬到城里了,自己恐怕很少再回鎮(zhèn)子了。
“這法子便是,你找那道爺去算上一卦,不要問他收多少錢,等到算完之后,直接把手中的銀錢全給他,這樣一來,他就會收下?!?p> 童貴聽說書的講過,若是算命前沒問價錢,攤子上也沒明碼標價,算命后多給少給全憑自己心愿,尤其是那些得道的高人,哪怕給的少也不會再去討要。
陸小山驚喜地望著童貴,激動說道:“貴叔,你這真是個好法子,我這就去試試?!?p> 童貴望著陸小山匆忙離去的身影,又看了看桌上尚未散去熱氣的茶水,不由笑道:“這小子,這么毛躁,連杯茶都沒喝一口”。
陸小山很快就到了聽微道長攤子前,此時恰好沒有人看病問命,于是直接朝著聽微道長說道:“道爺,我要看命?!?p> 聽微道長抬頭看了陸小山一眼,然后朝稍遠處的茶攤望去,那邊童貴正看著這邊,見聽微道長望去,連忙拱手笑了笑。
‘倒是有點想法……’聽微道長方才拒絕了補的銀錢,眼前這家丁便準備離去,誰成想被那童貴拉去了,兩人在那邊的攤子上嘀咕了半天,此時又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說他要看命,聽微道長頓時明了這兩人剛才在那邊嘀咕什么。
“坐下吧?!甭犖⒌篱L朝陸小山笑了笑,示意他坐在攤前的凳子上,打量著眼前的家丁,準備和他說個數(shù),“你看命需要……”
不等聽微道長說完,陸小山便急忙打斷,說道:“道長,先算命,錢我會給的……”
聽微道長被打斷了話,倒是沒有覺得惱怒,心中明了眼前這人的打算,笑著對他說道:“也好,也好……”
見面前這人局促坐好,聽微道長向他仔細看去,只見清濁之氣周行不殆,這人身周似乎被一層迷霧包裹,讓人看不清虛實。
“咦~”聽微道長微微有些驚訝,之前這人到來時,聽微道長隨意打量了一眼,只覺是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出奇之處,此時細細看來,卻發(fā)現(xiàn)有些出乎意料。
精純的靈力向眼竅涌去,聽微道長雙目微瞪,想要看破陸小山身上的迷霧,誰料想這迷霧雖是淡淡一層,卻怎么都讓人看不透。
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聽微道長面容上帶著少許疑惑,低聲喃喃道:“不應該啊……”
陸小山看著眼前這道爺又是揉眼,又是低語,不由緊張說道:“這位道爺,我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聽微道長搖了搖頭,說道:“切莫著急,待我再仔細算算?!?p> 尋常時候給人看命,他只是用望氣之法,就可看出求問之人的大致命理,然而相較于望氣之法,他更加精研推衍之法。
輕輕合上眼眸,拇指在其余四指上輕輕掐動,淡淡的因果之力在周身浮現(xiàn),天機在自己面前逐漸顯露。
依舊是淺淺迷霧,幾番推算仍然是一頭霧水,聽微道長只覺得甚是奇怪,口中喃喃道“不對勁~不對勁~”手中掐動地愈發(fā)快速,甚至留下淡淡殘影。
一旁的鐘浩看出聽微道長的不妥,他此時的狀態(tài)似乎像是入了魔怔,一時之間不敢出手打斷,生怕因此傷了他,只得出聲喊道:“道長~道長~”
“有問題,肯定有問題,只是這問題出在哪兒……”聽微道長依舊在喃喃自語,沒有聽到鐘浩的呼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陸小山看著眼前的變故,微微有些驚慌,他不過是來算個命而已,這眼前的道士胡謅幾句就行,怎么突然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情形。
眼前這道士口中胡亂說話,話語格外模糊,讓人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時不時搖頭,原本齊順的發(fā)髻披散開來,變得散亂無比。
街市上的行人也看到街邊的變故,一個個好奇地看了過來,卻不敢湊到近前。茶攤處的童貴一直看著這邊,注意到這邊的異常立馬起身走了過來。
鐘浩眼見聽微道長愈發(fā)入怔,也不再顧忌那么多,飛速運轉功法,一點靈力涌上指尖,向著聽微道長額頭上探去。
“噗……”鐘浩的手指還沒點到聽微道長額頭上,就見聽微道長猛然睜開眼睛,一口熱血噴了出來。
溫熱的鮮血灑在臉龐上,陸小山一時之間有些呆愣,怔怔看著眼前的道士,隨后又低頭看了眼自己衣衫的鮮血。
“天機難測……天機難測……”聽微道長看著眼前的家丁,口中喃喃說道,旋即茫然地環(huán)視著圍觀的人群。
“這是咋回事?好端端怎么吐血了?”有人在一旁低聲問道。
“喏,剛才那道爺給那位小哥算命,結果算著算著就吐血了……”
“呦,那這樣說來,那位小哥是大命格的人啦……”
“算命都算吐血了,這可真是新鮮事……”
“那這道爺就是真的高人啦,尋常的騙子算命時可沒這情形,我聽說書的說,隨便看天機的人才會受天譴……”
“會不會他們合伙演的?”
“演的?我剛才離得近,手上濺了幾滴血,當時可都是熱乎的,不信你來摸摸,不過這會兒已經(jīng)有些涼了……”
周圍的人都低聲議論,童貴這時可這心思,他正看著聽微道長蒼白的面孔,只見這位道爺現(xiàn)今似乎都沒回過神,眼神中滿是茫然,嘴角還在淌著鮮血。
童貴一時之間左右為難,不知該做些什么,他本來是找這道爺去解決宅子里那東西的,半途給同鎮(zhèn)的陸小山出了個算命送錢的主意,當時還覺得這主意不錯,誰成想不一會兒就成了現(xiàn)在這幅樣子。
鐘浩搭住聽微道長的手臂,緩緩傳渡靈力,幫其穩(wěn)住氣血,他所修習的《道元經(jīng)》中正平和,靈力精純,用來療傷再合適不過。
“道長,你怎么樣了?”鐘浩望著發(fā)愣的聽微道長,出聲詢問道。
聽微道長后知后覺地看向鐘浩,推掉鐘浩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然后苦笑一聲,說道:“鐘小友,謝了,我無大礙,莫浪費靈力?!?p> 鐘浩聞言也不勉強,收手問道:“剛才是怎么回事?”
聽微道長聽了這話,又發(fā)起怔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說道:“我也不大曉得,不過是與他有關系的?!?p> 這般說著,聽微道長看向眼前的陸小山,陸小山聽到后,抬頭望向聽微道長,見陸小山看向自己,聽微道長緊緊皺眉。
少息后,輕輕咳嗽了一聲,伸手抹了把嘴,猩紅的鮮血沾在手上,稍稍穩(wěn)住身上氣血,聽微道長站起身來,走向一旁的布幌。
“人人欲窺天機,誰想天機深沉,
前路幽微難明,后世命理難抻,
紅塵何得無惑,人間滄桑浮沉,
我從此朝明悟,終是水火封塵?!?p> 聽微道長口中輕輕誦念,手掌按在布幌上,來回擦拭,原本的“沒病看命”四字被鮮血掩蓋,只剩下一片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