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涼夜幕籠罩大地,山川、城池、小村、寺院……地上的一應(yīng)事物都似蓋了一層清涼薄紗,這薄紗以陰影織成,夾雜著淡淡的靜謐。
青木縣城以北幾十里外的小山上,一座占地廣闊的寺院坐落于此,宏偉的佛殿靜靜矗立,古樸的大鼎紋絲不動,寺院中的眾人大都歇息。
覺明靜靜躺在床鋪上,眼睛卻依舊睜著,沒有入睡,耳邊是師兄弟們的呼嚕聲,院外是凄厲的蟬鳴聲,這種種聲音未能讓他心頭浮躁,他在想著別的事情。
昨夜的情形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小鶯哭泣的模樣,自己悲痛的呼喊……一切都是那樣清晰,仿佛是真真切切經(jīng)歷的一般。
昨夜那般痛徹心扉的感覺依舊縈繞在心頭,覺明掛念著小鶯的近況,心知必須得回家看看情形。
從青木縣城匆匆趕回寺院,天已經(jīng)快黑了,顧不得用膳,覺明急急尋上師父通智,言說自己要回家探望。
他師父聽聞之后,嘆息說了一句,“終究是六根未凈,罷了,且依你吧?!?p> 自從得了應(yīng)允,覺明心神動蕩,一會兒掛念父母哥嫂,一會兒念叨小鶯如何,不得片刻安閑。
迷迷糊糊地用了齋飯,做了晚課,隨后就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準(zhǔn)備入睡,可是直到現(xiàn)今夜深,也沒有半點疲倦,腦海中念頭紛亂,想著明日早上怎樣安排,最快能夠幾時到家,見到小鶯時是怎樣情形……
一聲鳥雀啼鳴,聽來格外凄切,覺明心想一到深秋,這鳥雀的叫聲都難聽了許多……
縣學(xué)館舍中。
張云化正坐在桌前,翻看著手上的書籍,褐黃色的封皮依舊光滑,讓他愛不釋手,不時摩挲一番。
今日的書頁已經(jīng)看完,如他所預(yù)料的那般,講述的是歸龍仙人遇上金雞時的情形,那金雞似乎許久沒和人說過話,和歸龍仙人嘮叨個不停,十面內(nèi)容中有八面都是那金雞的嘮叨。
說得也都是平凡瑣事,不是說這個母妖偷漢子,就是說那個仙子有凡心,再不就是講有人中意它,整天打它的主意……
輕笑著搖了搖頭,張云化將書頁向前翻了許多,尋著一精彩片段——《歸龍夜宿無名丘》,講的是歸龍與一妖艷女鬼的纏綿故事。
看著書中的精彩語句,張云化心中有些艷羨,不由幻想自己若是歸龍仙人,那會是怎樣的快事。
不知不覺間,他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就是歸龍,書中所言之事便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妖艷的女鬼風(fēng)華絕代,人間難尋,卻對自己一見傾心,用著少許小計讓自己留下,自己半推半就之間許了那女鬼,隨后便是濃情蜜語,百般纏綿……
許久之后,張云化重新睜開雙眸,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一時之間感覺有些虛幻,心中不由生出古怪念頭,‘歡愉由心而生,這書中的歡愉與俗世的歡愉又有哪般不同,若是能在書中尋著歡愉,為何要在俗世遭著不快……’
搖了搖頭,暫時揮去這般念頭,以往時候,他就常常有這相似的念頭,但總是模模糊糊,今日這念頭倒是清晰了不少。
“何處得來金和玉?唯有再向書中尋……”張云化摩挲著手中的書,喃喃低語道。
縣城東門外五里處。
原本在城中說書的老叟和少女出現(xiàn)在一片林地旁,城門每天入夜時都會關(guān)上,無人知曉他們兩個是如何從城中出來的。
兩人四顧環(huán)望,只見天地蒼茫,樹林幽深。冷風(fēng)陣陣,吹動兩人的衣擺,仔細辨清了方向,兩人不緊不慢地沿著小路向樹林深處走去。
“荒叔,這有用嗎?”少女抱著放滿銅錢的陶罐,在一旁低語道。
“有用與否,總要試過才知,到了現(xiàn)在,難不成要半途而廢?”老叟手中拄著一根棍子,輕聲回道,話語中滿是悵然。
“自然不是,我想親眼見見父親?!鄙倥吐曊f道。
少女名喚黎若,正是老叟所講的故事《青木神魂斷青木城》中,那黎洪與城主女兒相結(jié)合而誕下的女嬰。
黎若此時心中頗為忐忑,她尋遍世間,才尋來這樣的法子,若是還無法成事,她就要再尋上許多年。
她還未出生時,父親便因那事而殞身,母親因為悲傷過度,幾年之后撒手人寰,好在那時荒叔出現(xiàn)在她身旁。
按著荒叔所言,他是父親在清泉河中的好友,后來一直跟在父親身旁,父親身故后,便一直在暗中護著母親和她。
母親離世,她又身具靈異,青木城時勢變動,荒叔不得已,帶著年幼的她出走外地。
這一走,就是數(shù)百年。
這數(shù)百年間,她從稚童成為少女,荒叔從年輕變得老邁,兩人走出了青木城,看到了世間諸事,閱遍了紅塵人間,拜會過高門朱戶,見識過修行大宗。
在行走各地時,搜尋著各種方法,希冀讓她父親能夠復(fù)蘇。按著荒叔所言,父親神魂受創(chuàng),自散身形,或許有補救的辦法。
可是,各個修行門派敝帚自珍,沒有一個肯拿出來,于是她想了許多辦法,行了不少歪招,好不容易拿到手中,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都是糟糠之物,要么手段邪惡,需以生靈獻祭,要么要求古怪,毫無可行之處。
直到前兩年,她從上古洞府中尋到一古法,聚生民愿力,集百姓香火,從而喚醒沉睡神魂。
只是這法子存在風(fēng)險,或許會泯滅原識……
眼見荒叔日漸老邁,壽限將至,黎若不忍他再隨著自己四處奔波,畢竟再繼續(xù)尋找,也不一定能尋得穩(wěn)妥法子。
于是,她同著荒叔一道,仔細琢磨這香火愿力喚神魂之法,她明曉神道一途便是這般模樣,神祗受生民愿力,亦受生民之愿影響,往往不由自主地會向著生民希冀的方向轉(zhuǎn)變。
仔細思慮了許久,兩人定下了‘說書明本心,愿力喚神魂’的法子,也就是讓荒叔通過說書,向百姓宣揚她父親是何性情,是何模樣,讓百姓心中的青木神無限接近自己的父親。
黎若不知這樣的方法是否可行,也不確定這神魂喚醒之后,還能不能算得上自己的父親。
但她現(xiàn)在只能一試,同時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若是神魂喚醒,依照自己父親能夠躍過龍門、修得龍身的強大實力和堅韌心性,那醒來的神魂自然會是自己的父親……
現(xiàn)今不確定的是,能否喚醒她的父親。
踩著地上的枯葉,兩人的腳步慢了幾分,按著當(dāng)時的情形,這片樹林應(yīng)是黎若父親的身軀所化,原本都是柳樹,經(jīng)過幾百年的滄桑變遷,多了一些梧桐、灌木,還有年復(fù)一年生生滅滅的荒草。
感受著林中的靜謐,傾聽著耳邊的清風(fēng),黎若心中莫名地感到安閑,仿佛回到了家中一樣。
樹枝上休憩的鳥雀察覺到動靜,啼鳴著撲棱棱飛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一陣喧囂之后,林中又回到先前那般靜謐。
走了好一會兒,兩人走到林子中心的空地之上,照著荒叔所言,這處沒有樹木的空地便是黎若父親身軀化散的地方,空地上沒有樹樁,沒有雜草,仿佛數(shù)百年都是這般光凈。
“父親,孩兒回來了……”黎若站在空地中間,抬頭環(huán)視,只見夜風(fēng)陣陣,柳條依依。
分辨方位后,黎若蹲下身子,將手中的陶罐放在近前,用手扒開地面,取出一枚銅錢埋在土中,然后小心蓋上,如此這般,按著古法上所言的陣勢依特定的次序?qū)⒁幻睹躲~錢埋下。
黎荒靜靜站在一旁,感應(yīng)著空地中央的情形,心中暗暗嘆息,幾百年走南闖北,黎若也從稚童成為少女,終于等到了現(xiàn)在這一刻。
陶罐中的銅板就是百姓的愿力,經(jīng)過城中的三日說書,大多數(shù)人都對黎洪有了比較清晰準(zhǔn)確的印象,這埋下的銅板現(xiàn)在就是喚醒黎洪的契機。
“父親,女兒這些年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許多妖,有的好,有的壞,好得能讓騙子都不忍心騙,壞得能讓和尚都忍不住去罵……
我見過一處龍族的小公主,她背負著族群的仇恨,她還給我說了龍門秘境在哪里,雖然母親已經(jīng)給我說過龍門的事,但我還是很感激那個小公主,我見過一處山嶺的大公雞,它像是被困在那山野上,一逢著人就嘮叨個不停,我和荒叔見到它時,它拉著我倆嘮叨了兩三天,說了不少趣事……
我見過雪山之上的大門派,那里的大能以群山為洞府,以虛空為道場,讓人看了心潮澎湃,我見過深海之下的小宗門,那里的幾個家伙大都躲著,卻實在厲害得很,恐怕連你都不一定能打過……
我見過許多有趣的地方,見過許多有趣的人和物,卻唯獨沒有見過你……”
一滴晶瑩的眼淚滴落而下,落在銅板之上,還不等它滑落到地上,銅板便被黎若埋在地下。
“父親,在你離去后沒多久,母親也離去了,這些年我一直隨著荒叔在外漂泊,本來想著四海為家,后來聽說或許有法子喚醒你,荒叔便帶著我四處去尋覓……
這些年,我騙過妖,打過人,做了許多不應(yīng)該做的事。如果是你的話,肯定會與人為善,最起碼不會欺騙那些好妖,可是我經(jīng)常騙那些好妖,因為,他們比壞人好騙……
騙了他們之后,他們即便知道,也不會多加追究,往往就一笑了之,不過也有找我做壓寨夫人的,卻讓我給打回去了。
有許多次我都在想著要不要放棄,可是我想到你還在沉睡,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尋到法子來喚醒你……
若父親你能醒來,我一定要帶著你和荒叔一起,走走之前走過的路,順便給以前被我騙過的妖、打過的人道個歉、認個錯……”
黎若哭笑著說道,腦海中回想著這些年經(jīng)歷的情形,不知不覺間,陶罐中的銅錢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下幾枚銀子。
想起那道人和少年,黎若遲疑了一下,將剩下的幾枚銀子也埋入地下,古法中記載的陣勢終于成形。
沒有任何異象,沒有絲毫動靜,一切都是平平淡淡,黎若卻能感受到地下的銅錢隱隱勾連在一起,連那幾枚銀子也不例外,小心翼翼地走到空地邊緣,靜靜看著場中的空地,等待著奇跡的發(fā)生。
時間過了許久,依舊沒有半點異象,黎荒在一旁出聲說道:“若兒,咱們先回去吧,一時半會兒難以有效?!?p> “荒叔,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要在這兒守著。”黎若低聲回道。
“也罷,我先回去,明日還得說書呢?!被氖逡姶饲樾?,嘆息回道,隨后慢慢向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擔(dān)憂地看著荒叔的背影,黎若遲疑了一下,跟了上去,準(zhǔn)備把他先送回去,然后再過來看著。
兩道身影向城池所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