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天雪地濟飛鳥，白云深處有人家
當(dāng)我被凍醒的時候，火堆已經(jīng)奄奄一息。那個日本人正望著我。他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一根柴了。我趕緊把火重新點燃，燒水做飯。當(dāng)我要喂他飯時才意識到洞里充滿了騷味臭氣?？吹剿汩W的眼神，我掀開他的被子，才發(fā)現(xiàn)他是赤身躺在草墊上的。草墊上、身上沾滿了大便。有的干了，有的很新鮮。他的雙腿嚴(yán)重彎曲變形，像兩根枯樹枝。他的右側(cè)不遠(yuǎn)處有一摞編好的草墊。但他卻無法拿到。我用熱水給他擦洗身子，把他裹進我?guī)淼谋粏卫?，放在火堆旁。清理了又濕又臭的草墊，扔下了懸崖。又鋪上了幾層草墊，把他抱到草墊上，蓋好被子。洗過手后喂他吃飯。我給他收拾的時候，他一聲也沒有吭，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喂他吃飯也非常順從。我把我的棉大衣疊起來讓他靠著，把木柴放在他的手邊，囑咐他隨時添柴，我要去看看那個老和尚。他點點頭，隨手拿起一根木柴做出要扔的樣子，表示他能行。
我打開石像的門，看到的是一個白皚皚的世界。一踏進雪里，雪沒過了小腿肚。我走的時候，邊走邊用樹枝掃除了我的腳印，以免被人發(fā)現(xiàn)。
大師依然盤坐在蒲團上，和我臨走的時候沒有什么區(qū)別。他雙手合十，面帶微笑，身體卻已經(jīng)僵硬。他前面的地上用樹枝寫著幾句話：雖歷萬般難，使命不曾辱?；晖鶚O樂地，肉體歸于土。
我在廟西邊的墳地里挖了一個大坑，讓大師端坐于蒲團之上，埋葬了他。墳前用一塊長木板作墓碑，上面沒有寫一個字。我又在墳上蓋上厚厚的一層雪，清除了所有人為的痕跡，收拾了一些能用的東西，關(guān)上只有一個木框架的廟門，回到了洞里。
那個日本人驚奇地望著我?guī)Я诵﹣y七八糟的東西回來。我直接告訴他，老和尚圓寂了，臨終前要我好好照顧他。我沒有看他的表情，也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表情，就背過身去，裝水燒水，對著火堆發(fā)呆。水燒好了，我拿起剪刀，說：‘我?guī)湍憷砝戆l(fā)吧’。他沒有反對。我剪掉了他一頭又臟又臭，亂糟糟的頭發(fā)，刮掉了蓬草一樣的胡子。用熱毛巾給他凈面凈手。邊干邊對他說：‘老和尚說你守護了這片山林，是這座山的守護神?！职阉麑懺诘厣系脑娋淠罱o他聽。他聽后沒有一點兒悲傷的樣子，還笑了。我有些驚訝，可又一想：他是日本人，是聽不懂中國話的。誰知他竟說：‘一生漂泊念思?xì)w，不戀他鄉(xiāng)四季春。行將就木始方悟，何處黃土不埋人。你看，從這邊的洞口出去，朝前是斷崖，朝右是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樹。我這些年就是靠它養(yǎng)活的。我死后麻煩你就把我埋在那棵栗子樹下，算是我對它的回報吧?！?p> ‘您會漢語？’
‘是老和尚教我的。’
‘太好了，我可以有說話的人了！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您的?！?p> ‘我想我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謝謝你，孩子！謝謝你讓我干干凈凈地離開！’
第二天早晨，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去世了，去得無聲無息。我給他擦洗身體，穿上我的最好的衣服，把他裹進被單里，準(zhǔn)備把他埋掉。這時，我聽到鳥叫的聲音。很多種鳥在鳴叫，數(shù)不清多少只鳥在鳴叫。我走出石像，看到天空中數(shù)不清的鳥兒在盤旋。它們哀哀地叫著，在鉛灰色的天幕下低低地飛行。我伸手就能觸到它們的翎羽。它們井然有序地飛行，在空中形成大大的圓環(huán)。不斷有鳥在加入。這個圓環(huán)不斷地在擴大，流動……我驚呆了！我不知道如何解釋看到的景象！我曾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現(xiàn)在我懷疑我的信仰了！誰說情感是人類所特有的？萬物生靈皆有情有靈！斷腸崖上，這一景象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才漸漸歸于平靜。
我按照他的意愿，把他埋在了那棵栗子樹下。
從此我就成了這里的主人，接替他們巡山、喂鳥的工作。還鑿出了這座石房子，日子過得很充實。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無心，鳥倦知返，本非有意。我今忘我兼忘世?。 ?p> 大安有些慚愧地說：“和你們比起來，我的經(jīng)歷就不算什么了。我是遇到了一些磨難，可每當(dāng)我遇到磨難時總會有人來幫我。我的日子一直都過得去，后來甚至比別人過得還好。兒子的離去讓我死失去了生命的依托，就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了。我的眼界、心胸都太窄小了。我現(xiàn)在明白，我的價值遠(yuǎn)不止這些，我太小看我自己了！”
老人笑了，說：“你看你給我這個老頭子帶來了多少歡樂？我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笑過了?！?p> “包完水餃，我給您炒幾個小菜，您好好喝一盅?！?p> “好，好，自從在孫老師家吃了餃子，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餃子，今天終于又吃上了！老天對我不?。 崩先藴I眼婆娑，言語哽咽。
大安和老人吃著、喝著、說著、笑著，忘記了天地與時間。
第二天，大安在睡夢中被推醒，老人神秘地說：“我要去喂鳥了，你去不去？”
“去！去！去！”大安翻身坐起，忙不迭的回答，麻利地穿上棉襖。
“先吃早飯再去，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中午了?！崩先擞妹畹目跉庹f。大安沖老人做了個鬼臉，就去吃飯。飯菜已經(jīng)熱好了。兩人吃過飯，老人拎一把笤帚，大安拎一袋谷子，走出了山神塑像的肚子。
山神的塑像實際上是一所木制的小房子。里面可容納兩個站著的人。門上有門閂，門閂上系一根紅繩。從外面看是一位白胡子老人笑瞇瞇地端坐在椅子上。他身穿寬松的紅色袍服，頭戴藏青色的冠帽，腰系黃色的腰帶。右手拄一根蛇形的拐杖，右手握一個金元寶。雙腿之間垂下的寬寬的腰帶就是門。出門后，把紅色的細(xì)繩搭到門的左上方。關(guān)上門后，沿著門上方的空隙把繩子拉到右邊。門就從里邊插上了。繩子沿著腰帶垂下來，不仔細(xì)看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開門的時候把繩子拉到左邊，就把門閂拉開了。山神面南而坐，看著朝斷腸崖走來的人。
外面，粉妝玉砌的世界，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撲朔迷離的金光銀光。兩個人只好先閉一會兒眼睛來適應(yīng)眼前的明亮。
朝南是十幾步遠(yuǎn)窄窄的小路。路兩側(cè)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前面的地面卻平坦光滑，大約兩米見方，真的形如手掌。崖端挺立著一棵矮松。崖外的天地之間白茫茫亮閃閃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老人開始把斷腸崖上的雪掃下深谷，平坦的斷腸崖露出青黑的肌膚。大安驚奇的發(fā)現(xiàn)，斷腸崖的四周竟圍了一圈枯草，是長出的草！石頭上也長草？造物主真是神奇！
“我們得抓緊啊，山下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看這一奇觀呢！等鳥兒們飛來的時候，你就把谷粒撒出去，鳥們就來吃了?！闭f著，雙手在嘴上做出喇叭狀，大喊起來：“優(yōu)哩……優(yōu)哩……優(yōu)哩……”
隨著呼喊聲，周圍山林里樹上的雪好像被震動了，簌簌落下。有鳥飛起來了，一只，兩只，三只……數(shù)不清的鳥兒飛起來了！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著，好像在呼朋引伴。它們向斷腸崖飛來了，在崖頂?shù)纳峡眨牌痖L隊，在空中盤旋，形成一個大大的漩渦。這個漩渦在流動，在不斷的擴大，就像龍卷風(fēng)的龍頭。大安驚呆了，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忘記了自己的工作，在老人的提醒下才醒轉(zhuǎn)來。她抓起谷粒，撒向空中，撒向斷腸崖。鳥兒們飛下來啄食了，有大的、小的；有白的、黑的、灰的、花的；有的頭上有冠，有的沒有冠；有的叫的上名字，有的從來沒有見過。大安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忘記了合攏。她又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些鳥兒來吃食是那樣的井然有序：排隊、盤旋三圈、落地吃食，吃飽了就飛走，不在崖上逗留，給后來的鳥兒讓出地方。
老人幫大安撒谷粒，大安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喊起來：“優(yōu)哩……優(yōu)哩……優(yōu)哩……”
有只黑羽毛，紅嘴巴的鳥兒落在了山木老人的肩頭，親昵地蹭著他的臉，還站在他的手上啄食谷粒。大安羨慕得要瘋了！她多么盼望也有鳥兒落在自己的肩頭！就更賣力的撒谷粒，大聲地呼喊。終于有一只鳥兒，一只白色的像鴿子一樣，只是比鴿子大一些，頭上有鮮紅的冠的鳥兒落在了她的肩上。它扭著頭，晶亮的小眼睛亂轉(zhuǎn)，仔細(xì)地打量著大安。大安興奮地屏住氣，生怕自己一喘氣就把它嚇跑了。她把手伸到白鳥的面前，它就毫不客氣地啄起來。大安覺得自己要暈倒了，就喊：“爹，爹，你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夢？”
老人笑著說：“鳥兒們正和你打招呼呢！它們記住你的聲音，以后他們也會聽從你的召喚的?！?p> “爹，你不會真的是神仙吧？”
“是啊，很多人這么認(rèn)為呢！有些好奇之人看到這樣的景象之后，就想看個究竟。可山口有人把關(guān)，又不敢前進。事后我又不留下痕跡。他們就認(rèn)為是山神爺在救助飛鳥。在他們的心目中，我不就是神仙嗎？可他們不知道神就是人，人就是神。”
“誰在山口把關(guān)？”
“喂完了鳥兒，我就把它叫來你們認(rèn)識一下?！?p> 大安的心里充滿了疑惑，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