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青荷以死殉情，林阿蓮遠(yuǎn)走他鄉(xiāng)（2）
我們一路趕來，到了一個叫青石鎮(zhèn)的地方。買了些香燭火紙、果品點心，來到鎮(zhèn)北的一片墓地里。在一個墳丘前，你媽媽跪了下來。我收拾了一下墳上的荒草，擺好貢品。墳前有一塊青石，但不是墓碑。石頭上刻著“母親李青荷之墓，女兒林阿蓮立”的字樣。
你媽媽跪在墳前，直挺挺地立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塊青石，眼淚慢慢充滿眼眶，然后流下來，這一流就無法停止。她開始唱歌了?！?p> “唱的什么歌？”大安問。小青老師開始哼唱起來：
“天茫茫，地黃黃，風(fēng)卷著雪花來奔喪。小嬌娘，哭斷腸，親娘梁頭把命喪。娘啊娘啊，你去了何方？為什么撇下可憐的小嬌娘？娘親入了土，繼母進(jìn)了門，爹爹變成了狠心狼。我冷了沒有那御寒的衣，餓了沒有那充饑的湯。娘啊娘啊，你看我孤苦伶仃、無依無傍，如此凄涼，怎么忍得下心腸？
夜茫茫，月黃黃，我透過窗欞望月亮。月亮冷，心悲傷，眼淚化作星星閃銀光。娘啊娘啊，你去了何方？為什么不來看看小嬌娘？爹有新兒女，我無親爹娘，家園變成了黑牢房。我朝思暮想把你盼，你是不是忘記了小嬌娘？娘啊娘啊，不管那，山有多么高，水有多么長，求你到我的夢里來，來抱一抱可憐的小嬌娘。哪怕醒來一場空，女兒我也會笑出淚兩行。娘啊娘啊，求你到我的夢里來，來抱一抱可憐的小嬌娘。哪怕醒來一場空，女兒我也會笑出淚兩行。
小青老師唱著，唱著就哭了起來。大安哽咽著伏在小青老師的懷里，說：“我媽媽上吊自殺的那個晚上一直在唱這首歌?！薄Ｐ∏嗬蠋煋е^續(xù)說：“你媽媽以前傷心的時候，常常獨自一個人唱這首歌。所以我很熟悉。你媽媽跪在那里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唱得我肝腸寸斷，摟著她哭個不停。我想制止她，可又不知所措，因為我無論說什么她都聽不到。只好陪著她一起哭，一起唱。
黃昏的時候，急匆匆來了一位中年婦女。她一來就把你媽媽摟在了懷里，泣不成聲。你媽媽看到她，就暈倒在她的懷里，不省人事了。
后來我們就來到了她的家里。她就是你母親所說的香姨。從她的嘴里，我知道了你母親是如何離開山西的。
你姥姥家原來是當(dāng)?shù)氐拇蟮刂?，家財萬貫，土地眾多。不過你姥姥是小老婆生的，而且母親早逝，她在那個家里的地位和女仆差不多。香姨是她家的小丫頭，兩個人相處得如同親姐妹一般。那首歌謠是你姥姥小時候經(jīng)常哼唱的。應(yīng)該是你太姥姥編的或教的。你太姥姥的名字叫‘嬌娘’，出身于書香門第。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母親。被繼母賣給你太姥爺做小老婆。你太姥姥是被大太太逼迫上吊自殺的。死的時候還懷著身孕。那時你姥姥只有四五歲的樣子。你姥爺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流浪到此，差點兒餓死，你姥姥救了他，就留在李家和香姨現(xiàn)在的丈夫阿牛一起成了李家的放牛娃。他們四人一起長大，互憐互愛，親如兄妹?？赡憷褷敽蛣e人不同。他不滿足于吃飽穿暖，總想著要出人頭地，干出一番事業(yè)。他給自己起名叫林天鵬，十六歲的時候參了軍，臨走前和你姥姥訂了婚。香姨和阿牛是見證人。他這一去就是九年，一九四九年冬天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團(tuán)長了。
李家的地被分了，房子也被分了。大院被分割成幾個小院。香姨分得了一個。你姥姥也分得了一個。她們成了隔壁鄰居。你姥爺回來后就和你姥姥在那個小院里結(jié)了婚，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自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你姥姥生你媽媽的時候也沒有回來。他到朝鮮打仗去了。他們之間只是偶爾有書信往來。直到一九五六年的春天，記得荷塘里的蓮藕剛剛露出嫩嫩的綠芽，村里來了一穿軍裝的女子找你的姥姥。香姨和你姥姥一起接待的她。
那個女人鄭重地問你姥姥：“你真心愛你的丈夫嗎？”你姥姥也很鄭重地點點頭。那個女人又說：“你如果真心愛他，就會多為他的前途著想，達(dá)成他的心愿；為你的女兒著想，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不是只想著自己，把他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成為自己的私有物品?！?p>
大約過了十天左右，半夜里，香姨聽到你媽媽的哭喊聲，趕過去一看，看到你姥姥懸掛在梁頭。你媽媽抓著母親的腳在哭喊。她上吊自殺了。桌上放著一個包袱，里面是你媽媽的衣物，還有一封寫給你姥爺林天鵬的厚厚的信。
算起來你姥姥是軍屬，就上報了上級領(lǐng)導(dǎo)。不知為什么，你姥爺沒有回來處理喪事，你姥姥還被扣上了畏罪自殺的帽子。生產(chǎn)隊就草草料理了你姥姥的后事。香姨找了塊大青石，刻上你姥姥的名字，又把地址寫在紙條上，裝進(jìn)香包里，掛在你母親的脖子上。讓她不要忘記你姥姥的墳。
不幾天，那個女人還真來了。她拿著你姥姥的死亡證明，領(lǐng)著你媽媽走了。有人看見她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扔進(jìn)了荷塘里。從此這家人就再無消息。
知道這些后，你媽媽沒有再哭，也沒有向香姨訴苦。她告訴香姨自己過得挺好的，只是不經(jīng)意看到了香包，想起了媽媽，就來看一看，給媽媽上個墳，報個平安。
我們本想第二天就離開的，可香姨不讓我們走。她有四個兒子，沒有女兒?？吹轿覀冇H熱得讓我們都有點兒受不了。她非要我們在那里過春節(jié)。我們就只好留下了。那個春節(jié)我們過得很快樂。除了香姨和牛大叔對我們非常好之外，還有四個哥哥寵愛著我們。天天前呼后擁的，連獨自一人想事情的時間都沒有。春節(jié)過后我們又回到了這里?；貋砗蟮诙?，你媽媽就和你父親結(jié)婚了。她告訴他們自己父母雙亡，是個孤兒。還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關(guān)于她的過往和家人。她和那個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也永遠(yuǎn)不會再回那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