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薄情郎至死方悔，傷心人義憤拒贈（1）
小青老師來的第三天，是星期六。大安說要好好慶祝一下，就殺了一只大公雞，很早就燉進(jìn)鍋里了。娘倆又剁了肉餡包餃子。兩個孩子高興地滿院子跑，叫，笑，像是過節(jié)一樣。餃子還沒有包完，大安收到長安的一條短信：姐，媽媽的爸爸要到我們家去，我被叫到省城以后才剛剛知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大安把短信給小青老師看。小青老師說或許是來道歉的吧，要不還能干什么呢！大安說：“我不想見他們。我和他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
“你不是說過帶小花去買衣服嗎？那你就帶兩個孩子去縣城買衣服，晚一點(diǎn)再回來。我就說你出門了，忘記帶手機(jī)，聯(lián)系不上。他們來逛一圈看看也就走了。”小青老師出主意說。
“這個主意好！趕緊煮餃子，我們吃一點(diǎn)兒就走?！?p> 雞還沒有煮爛。大安和兩個孩子只喝了點(diǎn)湯，吃了餃子，就去村南邊的馬路上等車。鄉(xiāng)鎮(zhèn)和縣城之間已經(jīng)有客車來往，去縣城很方便。
大安領(lǐng)著兩個孩子逛了縣城里的各大超市和服裝市場，買衣服、玩具，還有學(xué)習(xí)用品。兩個孩子興奮得小臉通紅，不喊累不叫熱，跑前跑后地幫忙或幫倒忙。大安又帶他們?nèi)タ系禄甏蟪粤艘活D，黃昏時分才坐最后一班客車回來。
在村南路口下車就看到路邊有一些來回走動的人，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安起來。這時老張警察迎了上來，滿臉的焦急：“劉老師，您可回來了！所有的人都等著您呢！我不知道這位大領(lǐng)導(dǎo)和您有什么關(guān)系。他見不到您他就不走。您看，我們從早上忙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下班呢！您趕快回家去看看吧！”
退回去是不行了，大安歉意地朝老張警察笑笑，硬著頭皮朝家里走去。家門口有人站崗。小青老師先迎了出來。她接過大安手中的東西，悄聲說：“看我出的餿主意！他來了，看過了你母親的墳，回到家里，就不吃不喝不走，只是一個勁地流淚，一句話也不說。別人說什么他都聽不進(jìn)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么擔(dān)待得起！”大安說：“不怪你，是我不想見他?！本o接著長安出來了，劉康跑過去，撲進(jìn)爸爸的懷里，爬樹一樣爬上去，摟著他的脖子撒嬌。林金龍出來了，他對大安苦笑著說：“對不起，大安，我說服不了他，也阻止不了他。醫(yī)生說他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我……”
“我去見他?！贝蟀舱f。
柿子樹下，輪椅上，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一動不動地仰望著天空。他很瘦，臉上布滿了褶皺。他的身后站著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大安的心不由地緊縮了一下。她走到老人跟前，蹲下去，手扶在老人的雙膝上，說：“您需要我為您做什么？”
老人把目光從深邃的天空收回，看著眼前的大安，眼淚瞬間流下。他握住大安的手，哽咽著，說：“孩子，你終于肯回來見我了！姥爺對不起你們，姥爺來給你們道歉。對不起，孩子！”
“您別這樣，我們承受不起?！?p> “大安，你要原諒姥爺。很多事情姥爺是不知情的。你不知道我和你姥姥之間的感情有多深！我要是怕她連累我，就不會和她結(jié)婚了。我拼命地工作就想混個好前程才有能力保護(hù)她。我主動報名去了朝鮮戰(zhàn)場，五八年才回來。回來以后就在她那里看到你媽媽和那份死亡證明。她說你姥姥是畏罪自殺的，讓我不要再追究，以免惹禍上身。我也就只好作罷。你媽媽已經(jīng)和她一起生活了兩年。大家對她的好評不斷。在領(lǐng)導(dǎo)的撮合下，我和她結(jié)了婚。你媽媽一向和我不親近，幾乎從來沒有叫過我爸爸，見了我就躲。那時候我還覺得那是做父親的威嚴(yán)，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后來的那些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還一直生活在失去女兒的悲痛里。當(dāng)我知道你們的存在的時候，我非常生氣。她明明活著，卻讓自己的父親飽受失去她的痛苦；她連告訴我一聲都沒有就結(jié)婚生子；她經(jīng)受磨難時寧愿選擇死也不向我求助。我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我覺得她就是故意在折磨我，羞辱我，報復(fù)我！”
大安那顆已經(jīng)柔軟的心又慢慢硬了起來。她連辯駁那套漏洞百出的說辭的心思都沒有了，只想趕快把他打發(fā)走。就說：“我媽媽去世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您就不要再多想了，好好安度晚年吧?！?p> “我想去看看你姥姥，向她賠罪；我希望死后埋在她的墳旁邊，永遠(yuǎn)陪著她?！?p> “您就是死后想埋在八寶山也不是難事啊，這還不是小事一樁？”
老人“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只是哭，什么也不說。
林金龍說：“我們聯(lián)系過山西方面，也找到了青石鎮(zhèn)這個地方。可知道青荷媽媽這個人和她的墳地的人大都不在了。年輕人都不知道。阿牛叔和香姨還在?？上阋陶f，她要親口聽我姐姐說她過得很好，才肯幫助我們，否則他們無法向青荷媽媽交待?！?p> “你們的權(quán)勢不會對付不了他們的！”
“大安，你說什么呢！”林金龍大聲質(zhì)問道?！澳悴灰@樣看我們?！被蛟S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林金龍又懇切地輕聲說。
“那就讓老人改變主意?！?p> “他說，那里有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有他最心愛的女人。那里是最令他心安的地方?；貧w那里是他生前唯一的愿望?！?p> “那就沒辦法了，阿蓮已經(jīng)死了，你們好像沒有能力讓她活轉(zhuǎn)過來。”
“阿蓮”這兩個字刺激了老人，他停止了哭泣，拉著大安的手說：“阿蓮，你帶著爸爸去找媽媽吧，你媽媽等著我回去陪她呢！”
“阿蓮已經(jīng)死了。你自己去吧。”
“我自己去你媽媽不要我！她不要我！我已經(jīng)去過了！她不見我！她不見我！”
大安起身想離開，可老人拉著她的手不放，一個勁地說：“阿蓮，你帶著爸爸去找媽媽，你帶著爸爸去找媽媽……”
大安掙脫他的手，回到屋里，把媽媽的畢業(yè)照從鏡框里拿出來，又向劉康要來了放大鏡。拉亮院子里掛在柿子樹上的電燈。他走到老人跟前，鄭重地對老人說：“您如果從這張照片中認(rèn)出哪一個是阿蓮，我就領(lǐng)你去。如果你認(rèn)不出，那就不要怪我了?！?p> 老人高興地點(diǎn)頭，拿過照片和放大鏡，認(rèn)真地找起來。
林金龍不滿地說：“大安，你這就太難為他了！別說你媽媽的照片，就是我的，他也認(rèn)不出來！退休之前，我也很少見到他?；蛟S他退休之后才知道還有我這么個兒子的?！?p> “他既然心中沒有女兒，那還找什么呢！”
這時，老人興奮地叫起來：“青荷，你們看，這是青荷！青荷，你別著急，我這就去找你。你好好地等著我！青荷，你要等著我……”。老人指著照片上的阿蓮給周圍的人看。
大安痛哭起來。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哭，可就是想哭，一哭就停不下來了。小青老師抱著她安慰她，流著淚說：“大安，別難過，無論你做什么樣的決定，都不會有人怪你。我們都明白你的心。你別哭了！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林金龍也過來拍拍大安的肩說：“大安，別為難自己，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無論你做什么，我們都接受，不怪你?！?p> 兩個孩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怯怯地過來拉大安的手，欲言又止，不知道該說什么。
大安穩(wěn)穩(wěn)心神，問林金龍：“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去山西？”
“醫(yī)生說越快越好。老人沒有幾天了，去晚了他就只有抱憾終生了。”
“那我們就明天去吧?！?p> “你答應(yīng)了？大安，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謝謝你，我這就去安排！”林金龍到一旁去打電話了。大安蹲在老人的跟前，對他說：“我們吃飯吧。吃飽了，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帶您去看青荷?！?p> “好，好！我吃飯，我要吃飯！”老人嚷起來。
小青老師去收拾飯桌吃飯。林金龍也安排其他人下班的下班，去住賓館的住賓館，他和長安留了下來。
柿子樹下，燈光溫暖明亮。一家人團(tuán)坐在一起吃飯。香噴噴的雞湯，熱氣騰騰的餃子，充滿愛意的柔聲細(xì)語，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正沐浴在愛的光輝里。大安在給老人喂飯。老人這一會兒很清醒，在忙著記每個人的名字。給他介紹一遍，他就一遍一遍地重復(fù)指認(rèn)，生怕自己記不住。
夜里，林金龍和大安、長安輪流照看老人，老人睡得很安穩(wěn)，只是夢里時不時地呼喚著他的青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