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是隔著山重水復(fù),眺望著菡萏出清渠。絳色的外袍,是火花般的紅臺蓮。
而在她看荷的時候,那朵紅色的荷花,也在看她。
嘉慕蹭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想要叫住玉骨,可是玉骨居然錯開了視線,繼續(xù)往前走,沒有理會她。
一旁繡明順著嘉慕的目光望去,頓時明白了七七八八。
“怎么,你倆吵架了?”
要是吵架就好了……至少知道是什么原因,也知道該怎么改變。可是毫無來由的疏遠(yuǎn)和冷漠,嘉慕又能如何呢。
“沒有。”嘉慕又重新坐回地上,“我覺得他是討厭我?!?p> 繡明揚眉,“你做了什么觸碰別人底線的事?”
怎么會嘛,嘉慕搖頭,“沒有……”
繡明用指節(jié)敲了一下小幾,“那我看不可能?!?p> “你剛才也看見了,他都不理我啊?!?p> 嘉慕無力地趴在憑幾上,“有的時候真的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啊?!?p> 繡明見嘉慕可憐,決定稍微耽誤一會兒去照顧禾志行的時間,留下來和她聊聊最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可是聽完嘉慕抓不住重點的長篇大論,繡明有種想掀桌子的沖動。
“所以照你這么說,就是你親了他之后,他就對你冷淡了???”
嘉慕窘迫地想要制止繡明用稍微大了些的聲音說出這么不好意思的話,但是繡明沒當(dāng)一回事。
“不應(yīng)該啊。我曾繡明雖然不說是看人一針見血,可也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大的偏差。肯定有你忘記了的緣由,你啊,還是好好回憶回憶吧?!?p> 繡明給了嘉慕建議之后,就匆匆去禾府看禾公子去了。
有什么緣由?什么緣由啊?
嘉慕一時間也想不出來。
——
沙帶秋月明,水搖寒山碧。佳境宜緩棹,清輝能留客。
每次日落之后,站在這白沙的灘涂之上,玉骨就覺得沒有比這兩句詩更合適的了。
兩年前離開師父之后,這還是第一次回來。這比他最初認(rèn)為的要早,事實上,他本打算就再也不回來的。
海濤拍岸,白鷺停泊在礁石上。翠巒危峰之間,渺茫中聞見師父彈奏的瑤箏之聲。
漁舟唱晚,很澹泊的,和師父本人一樣。
但今天,在婉轉(zhuǎn)箏音中還多了高亢的竹笛之音。
是誰來拜訪師父了嗎?
踩著山中小路,玉骨走近了師父的小閣樓。
白鳥朱冠的三只,是師父的仙鶴。每聞妙音,便會翩翩起舞。
玉骨站在柵欄前,不敢再往前一步。
一曲畢,仙鶴振翅而飛。玉骨聽見樓中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東陌,你真是一點沒變啊,還和以前一樣。明明上次見你,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現(xiàn)在一看到你,有種這二十年都是假的感覺?!?p> “……霜月活著的時候。”
“哈哈,是啊,要不是霜月,我也不可能認(rèn)識你們?!蹦腥舜舐曅χ?,卻難掩苦澀之意,“若不是記得過去有一次你曾提過自己的故鄉(xiāng),我還真找不到你?!?p> “你一向如此??此拼址牛瑢崉t心細(xì)如發(fā)。”
“哈哈哈,東陌,你還真是會夸人。我說,你這小子真是有意思,隱居在這么偏的地方,一個人嗎?也沒有個徒弟、侍婢、道童什么的?”
“門外。”
玉骨筆直站著的身影歪了一歪。
也是,師父最拿手的,便是術(shù)數(shù)卜筮之流了。但他只學(xué)了個皮毛。
話音剛落,玉骨見一個黑衣男人透過竹窗,曬笑著往門外看了一眼,而后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
“怎么是你?”
玉骨沒見過這個人,可這男人的表情卻像是見過自己。
“閣下是……?”
那男人定定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師父平靜地答道,“這位是我的弟子,玉骨。這位是……滿陽?!?p> 放下竹笛,滿陽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著玉骨。
玉骨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
東陌坐在榻上,隨手撫琴,安之若素。
玉骨被滿陽盯得不自在,開口道,“滿陽前輩,認(rèn)識在下?”
滿陽靠坐在窗臺邊,笑著回答,“見過一兩次,你不是總和嘉慕在一起嗎?”
玉骨怔了怔,“你認(rèn)得嘉慕?”
滿陽笑意轉(zhuǎn)濃,“關(guān)系匪淺?!?p> 什么意思?玉骨雙手抱胸瞪著滿陽。目光灼灼,一言不發(fā)。
滿陽又大笑,“東陌,你這弟子雖說和你長得挺像,氣質(zhì)性格卻一點也不像啊?!?p> 玉骨自覺受到了冒犯,朗聲道,“在下如何能和師父相比?!?p> “不不不,”滿陽擺擺手,“這個眉清目秀勁兒,還是挺像。不過東陌一個木頭人,你還是更活潑一些?!?p> 木頭人東陌聽而不聞,手上動作一點未停頓。
畢竟是前輩,何況師父也不計較這些,玉骨也就沒反駁。
“你和嘉慕……?”
過了一會兒,玉骨還是忍不住追問。
滿陽還想逗他,東陌先回答了。
“同門?!?p> 玉骨恍然道,“山中子的大弟子?”
滿陽揚聲,“東陌,讓你保密的,你怎么就這么把我的身份說出去了?”
東陌淡淡地,“便是不說,玉骨也能猜到?!?p> 師父還是那么看重自己……玉骨微感慚愧。
滿陽沒再追究,意味深長地笑了。
“玉骨師侄,看你對我小師妹很上心啊?!?p> 師侄?這么一算,自己不也成了嘉慕的師侄?
玉骨冷著臉,“沒有?!?p> 滿陽戲謔道,“是嗎?那剛才……”
一旁東陌打斷滿陽,“師兄莫再玩笑,玉骨,為何回來?先說正事?!?p> 其實玉骨要說的事情,和滿陽要說的大體上是一樁事。
無非就是迢遙,還有蘭舟先生。
“我說什么也想不到,迢遙居然會說出那種話?!?p> 滿陽收回原本輕松的語氣,臉上隱隱有怒氣。
“其實,”東陌瞭了滿陽一眼,“早有預(yù)兆。”
滿陽抓了抓頭,“預(yù)兆?東陌,我不像你,什么都能看得出來。”
東陌不言,低頭素手撥弄琴弦,宮、商、角、徵、羽。紫檀木的琴身,聲音冷冽如泉。
滿陽靜靜地凝望著東陌,回憶起第一次見到蘭舟先生和除了霜月以外的那三位弟子的時候。
沉默寡言的東陌,激昂直率的迢遙,還有……一心只有蘭舟先生的暄妍。
丹鳳樓前,他們?nèi)撕颓妍悷o匹的霜月站在一起,是多美好的一副畫面。
而如今,物是人非。
今天嘉慕又起了個大早。比后院廚娘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的大公雞起得還早。
例行的梳洗更衣、打坐修煉,等到了宮門開的時辰,便要騎馬出府。
嘉慕的小金栗前蹄剛踏出了門,沉檀就從斜地里忽而冒了出來,面有不滿地?fù)踉诹思文矫媲啊?p> “嘉慕,你要去哪里?不是說好以后出門要帶我的嗎?”
嘉慕干笑著,“這個,我進(jìn)宮看看長公主殿下……”
“進(jìn)宮?是皇宮嗎?”沉檀雀躍道,“嘉慕,我想去看看,帶我去吧!”
“沉哥哥……”從身后傳來雪瑤的聲音,“大人去見長公主殿下,怎么能帶著外男啊?!?p> 沉檀不太明白,“什么意思?為什么?”
雪瑤也不知道該怎么講,勉強(qiáng)解釋道,“意思就是,長公主殿下千金之體,這么做不合禮數(shù)……”
沉檀似懂非懂。
嘉慕倒是也不在乎這些,她反而覺得人多更熱鬧,更何況沉檀性格單純和雨晴蠻像的,說不定合得來?能夠讓雨晴情緒轉(zhuǎn)好也說不定?
不過,雪瑤說得也有道理……
嘉慕有了打算,故作遺憾地說道,“阿沉,雪瑤說得對。你一個男子,確實不能進(jìn)殿下的晴月宮?!?p> 沉檀的笑容瞬間崩塌了。
嘉慕眨了眨眼睛,“不過呢,我有一個主意?!?p> “什么主意?”
聽到有轉(zhuǎn)機(jī),沉檀著急地追問道。
“不如你扮作女子?!?p> 嘉慕雖然是用正經(jīng)八百地說出這些話來的,不過內(nèi)心在瘋狂憋笑。
雪瑤懵了,直勾勾看著嘉慕,“大人?您……?”
相比較之下,沉檀就平靜得多了。也不知道他是純粹地對性別沒什么概念,還是他是一個隱形的堅持男女平等理念的人士,總之,他只是愣了一下,道,“這樣就行嗎?”
而后很輕描淡寫地接受了。
雪瑤驚呆了,“沉哥哥,你你認(rèn)真的嗎?”
沉檀點點頭,“當(dāng)然啊,怎么了?”
雪瑤完全無法理解。
其實,嘉慕想,要把沉檀打扮成女人也很簡單……無非是在衣冠方面換成女人的,還好他也不算很高,穿玉露姐姐的衣服就好。再說沉檀本身長得也不錯,稍稍抹上水粉,口脂,修剪眉毛,遮住喉結(jié)……還是很像女人的。就是可能看上去會膀大腰圓一些。
心靈手巧的念文主動承擔(dān)了這個任務(wù),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就完成了。
嘉慕見沉檀從一個活力四射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姑娘。內(nèi)心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端詳了許久,最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了。
“哈哈哈哈……”
嘉慕捂著肚子大笑。一旁念文、玉露也忍俊不禁。
“哇,哪里來的,好……健康的娘子!”
路過的小原見到沉檀也夸張地瞪大眼睛,把話茬引向沉默的雪瑤。
“雪瑤你說呢?”
可是雪瑤卻陰沉著臉,聽見小原叫她,才強(qiáng)顏歡笑道,“沉哥哥一表人才,其實還成……”
沉檀皺著眉頭照了照鏡子,難以置信,“這個人是我???”
“否則還能有誰?你未來妻子?”
沒想到沉檀還當(dāng)了真,思索道,“如果將來我妻子是這樣的女子……也不是不行,還是挺可愛的?!?p> 嘉慕笑到說不出話來。
做好準(zhǔn)備之后,兩個人騎馬趕到宮門口。
就說好不好笑,別的官吏起早進(jìn)宮都是為了上朝,只有她一個人,一早進(jìn)宮只為了關(guān)心長公主殿下的精神狀態(tài)和情感生活。
不過進(jìn)宮之后,路上倒是遇到了許多穿著官服的朝臣,還頭一回見到穿著女官服的繡明。規(guī)規(guī)整整的白袍,頭上還帶著小冠。
許是由于連日的忙碌,繡明雙眼下已經(jīng)罩上了一層黑眼圈,但依然精神抖擻。
“繡明!”
繡明循聲轉(zhuǎn)頭瞟她一眼,沉聲提醒道,“宮中切勿喧嘩。”又覷了一眼沉檀,奇道,“這是誰啊?”
嘉慕啊了一聲,“抱歉……這位……是我道友?!?p> “道友?”繡明若有所思地打量一會兒沉檀,還好她沒見過沉檀,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
繡明收回目光,端著女官的架子優(yōu)雅地望著嘉慕,“大人這是來上朝了?”
她哪里用上朝啊,對于朝中之事根本也一竅不通。
“不是,別諷刺我了,這不是來看看長公主殿下嘛……”
周圍有不少不熟悉的官吏,嘉慕也不好直呼長公主的名諱了。
“那你可快去吧?!崩C明催促道,“我也要趕緊進(jìn)殿里了。”
嘉慕和繡明告別,一路去了后苑。
晴月宮乍一入眼,紅墻之下確實矗立著許多武藝高強(qiáng)的侍衛(wèi),十步一個,極為嚴(yán)密地守在晴月宮外。
為首的是個英武的年輕將軍,身披甲胄,腰佩長劍,意氣風(fēng)發(fā)。一見到嘉慕二人就行禮道,“末將前修德,見過國師大人。”
嘉慕也隨手還禮,小聲問他道,“殿下現(xiàn)在怎么樣?”
前修德嚴(yán)肅道,“回大人,殿下一切安好。”
嘉慕擺擺手,“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這兩天公主有出宮嗎?”
“圣上口諭,殿下三日可出宮一次,昨日殿下剛剛出去過?!?p> “那……她去找梁公子了嗎?”
前修德為難道,“末將不知。”
還不告訴她,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哈。算了,她自己去問雨晴不就行了。
誰知道進(jìn)去之后,晴月宮的大宮女,也就是雨晴曾經(jīng)提過的那個畫兒,很遺憾地對嘉慕表示,公主昨夜挑燈夜讀,睡得很晚,現(xiàn)在還沒起床。于是給嘉慕二人上了茶和果子,讓他們在廳中等一等。
能不能說點實話……
雖說御膳房做的食物味道確實很好,但嘉慕才不會老實地在這里等著呢,有這時間,不如和沉檀四處逛逛,他對皇宮那么感興趣。
畫兒便叫了一個氣質(zhì)成熟的宮女陪著嘉慕二人,領(lǐng)他們在宮中走走。
南會鈞的皇宮……屬實清凈得緊。
后宮中比較多的,是太后、太妃們的住處,太子?xùn)|宮虛設(shè),嬪妃也寥寥兩人。嘉慕走在路上,遇見的全是下人,沒見到一個身份尊貴的人。不過也可能是時間太早的原因。
南會鈞還真是……怎么說,潔身自好?難道大臣們不會上疏勸諫他充實后宮、綿延子嗣嗎?啊,不過,這些事不該是她來操心的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