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8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日,乍暖還寒的洛陽城天空還飄著細雪,太陽帶著抹朦朧想撕開那份陰霾,昏昏黃黃的卻增加了一絲涼意,沒有半分溫暖。洛陽街道上的繁華消失不見,只是偶爾的幾個商販支愣開斜窗,虛掩著店門,招呼著伙計透著窗口的縫隙張望著街道,一旦遠遠聽見軍隊的馬蹄聲,就慌慌忙忙趕緊將支窗的木棍迅速抽走,連滾帶爬的反身將門抵住。這幾日的洛陽只要孩子一哭,大人說句“再哭,就讓胡人給你扔黃河去?!焙⒆玉R上就會停止啼哭,一臉驚恐的藏到大人的身后。
距離讓北魏人聞之色變的河陰之變已過去七天,洛陽城達官貴族幾被殺戮殆盡。百姓們私下悄悄議論著那幾日的血流成河,感嘆著執(zhí)政的胡太后因不想生靈涂炭,下令不抵抗,故而爾朱榮的大軍只數(shù)日便占領(lǐng)洛陽。
自農(nóng)歷四月十一日,胡太后和幼帝被拋入黃河溺死后,爾朱榮匆匆令人將元子攸接到河陽立為皇帝,史稱孝莊帝。洛陽城內(nèi)宗親百官人心不穩(wěn),大部分因為爾朱榮擅殺太后和皇帝而怨忿難平。爾朱榮的部屬費穆卻因?qū)Π俟俚牟粷M,竟然建議爾朱榮盡殺朝中百官,以絕后患。同在爾朱榮帳下的慕容紹宗強烈反對,稱如果盡誅則會喪民心,難存忠義之名。然而錯殺胡太后的爾朱榮心傷難平,暴怒之下安有完智,竟采納費穆的建議,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殺光朝中反對之聲。
公元528年農(nóng)歷四月十三日,爾朱榮以孝莊帝元子攸要祭天為名,邀請朝中百官到河陰的陶渚,并讓元子攸下詔強調(diào)祭天之日不能請假,若有請假者國法處置。百官畏懼,哪敢片刻耽誤,大早上便整頓朝服,騎著馬駕著車紛紛趕到陶渚,到達后哪里見到元子攸的鑾駕,只有爾朱榮率領(lǐng)著數(shù)千鐵騎穿著黑甲威風(fēng)凜凜地從坡頂縱馬而下。
眾官雖慌張,卻也不敢亂跑,膽小的挪動著步子湊到人群中央。高陽王元雍因官職最高,名望最大,他站在隊伍前面大聲問道,“爾朱將軍,皇上鑾駕在哪?”
爾朱榮卻不回答,反而大聲叱責(zé)說:“國之不幸,肅宗暴崩,民難果腹,竟至喪亂,都是因為你們貪婪暴虐,不能輔弼所至。今日我替天行道,志遵匡扶,替當(dāng)今圣上誅殺你們這些祿蠹?!?p> 話音剛落,本為護駕的二千鐵騎瞬間將百官包圍,爾朱榮下令士兵大肆屠殺。因祭天無人能帶兵器,可憐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官皇親如魚肉一般只能活生生的被刀劈斧砍,全無還手之力,霎時慘叫咒罵之聲跌宕山谷,方圓十里的土地被血染得殷紅。上至丞相高陽王元雍、司空元欽、義陽王元略,下至正居喪在家的黃門郎王遵業(yè)兄弟,包括孝莊帝的兄弟元劭等人,不分良奸,無一幸免,全部做了無處申冤的孤魂野鬼。至此,爾朱榮掌握了北魏實權(quán),而元子攸卻成了傀儡皇帝。
洛陽城中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蕭瑟的冷酷中夾雜著血腥,城樓上一個個高高懸掛的首級,陰森可怖。也許只有在城郊的瑤光寺中,才有那幾分屬于佛家寺院的平靜。靈太后胡仙真在洛陽城破之時,吩咐白整保護一眾妃嬪于瑤光寺出家。在胡仙真的頭七之日,寺院的主持凈光師太將寺院眾尼召集一處,為仙真及那死去的二千多官員的冤魂誦念超度經(jīng)文。木魚聲聲敲打著,將自己對故去之人的懷念,對家國破碎的悲愴之泣,對若亂世飄萍的孤苦,融進那一句句的佛經(jīng)聲中。正當(dāng)所有人沉浸在痛苦無助中,一個尖厲的聲音劃破了大殿的上空,“爾朱英娥,你還敢來大殿,都是你的父親殺了太后,殺了我的父親,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p>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尼姑廝打著一個素衣女子將她往殿外推搡,這素衣女子便是剛剛話語中的爾朱英娥,爾朱榮之長女,元詡的英嬪。只見這爾朱英娥一襲白衣,披麻戴孝,襯托著那如雪的肌膚更加慘白,契胡族的藍目在淡金色的柳眉下若寒煙迷漫的幽潭,斂住了曾經(jīng)跳動的英氣,滿滿的溢出愧疚之情,皓貝般的牙齒緊緊咬著若桃花般的唇瓣,一聲不吭的咚的跪在大殿之外,任憑小尼姑廝打推咬。
凈光師太看見也漸漸于心不忍,她威嚴(yán)的聲音穿過人群,呵斥道,“明相,住手,大殿之上豈容你胡鬧?!?p> 靠近殿門邊的兩個帶發(fā)修行的女尼起身將胡明相拉住,說道,“胡昭儀,英嬪妹妹也做不得她父親的主,如今大家一處,莫再生嫌隙了。”
胡明相本是胡太后的侄女,亡故的皇后胡繁懿的族妹,胡氏一族在朝為官之人都在河陰之變中被屠戮殆盡,她的父親也在其中,自然對爾朱英娥仇恨甚深,如何聽得人勸。她拼力掙開兩人的牽扯,沖到爾朱英娥面前,指著她的鼻子,聲嘶力竭的吼道:“如今在一處?呵呵,元嬪,妙嬪,你們是不是被這洛陽城頭上顆顆懸掛的首級嚇壞了心智?還是被那河陰的血色蒙住了眼睛?她是我們一路的嗎?她的父親很快就會來接她,我們這些人趕緊給自己也念念經(jīng)吧,很快要和太后、皇上、皇后他們相見了?!?p> 被稱為元嬪、妙嬪的就是太妃司馬顯姿外甥女高元儀、王普賢侄女王妙妡,元嬪聽見胡明相如此說,觸及傷心處,掩面而哭,傷感的情緒瞬間將整個大殿里的人感染,輕聲抽泣之聲此起彼伏。
王妙妡見高元儀自顧自的啼哭,知道是沒法要求她一起勸胡明相了,她上前隔在胡明相與爾朱英娥中間左右為難,再難相勸,也不禁開始抹起了眼淚。
凈光師太看見好好的超度會變成這樣,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木魚肅穆起身,行至殿外說道,“阿彌陀佛,爾朱施主,貧尼想你也不想這個法會半途而廢吧。不如你先行回屋,法會結(jié)束后,貧尼自會與施主言說?!?p> 爾朱英娥抬頭看著凈光師太欲再分說什么,她的宮女綺菬匆匆趕來將她扶起,低聲道,“娘娘,太后的亡靈超度耽誤不得,奴婢還是扶您先回去吧。”
爾朱英娥自始自終未發(fā)一言,只是不住的流著眼淚,她抽開綺菬扶著她的手,復(fù)又跪下,對著大殿之上的眾牌位以額觸地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叩完后,綺菬忙將她扶起,看見她額上的鮮血,心疼的慌忙用自己的手給她捂住,血順著手縫緩緩溢出,綺菬眼眶開始泛紅潮濕。凈光師太搖搖頭,轉(zhuǎn)身走進殿內(nèi),胡明相被王妙妡拉進殿內(nèi),也不再吵鬧,超度法會繼續(xù)進行下去。
爾朱英娥由綺菬扶著走出大雄寶殿,殿外執(zhí)事太監(jiān)白整踮著腳快速走到爾朱英娥面前請安,“英嬪娘娘,奴才伺候您回靜梧苑包扎下傷口吧?!?p> 爾朱英娥看著眼前這個極盡諂媚的宦官,心里的厭惡之情深深壓抑著,她心里清楚白整和劉騰一樣不過是善工于心的無恥之徒,而如今她要為這些出逃妃嬪生路謀劃,因為那是胡太后最后托付她的事情。她心里已有全盤的計劃,但是要實施還是需要凈光師太的協(xié)助,只因她的尷尬身份,自她入寺便無人搭理。與她差不多等級的妃嬪都住在靜安堂,唯獨單單將她安置在曾經(jīng)胡太后入宮前居住的靜梧苑,她心里清楚不過是讓她時時刻刻不要忘了,是她的父親殺了太后。不說那些半夜裝鬼嚇唬她的事,每天胡明相的上門咒罵她都在默默承受,她在替父還債,也想自己的心好過些。今日終于讓凈光師太答應(yīng)見她,莫說這些委屈,只要不負胡太后所托,她死也是甘愿的。
她對白整淡淡一笑,“白公公近日操勞了,以后還有仰仗公公的地方,怎敢讓公公伺候我呢。這幾日還有一重要事情,只有公公能做得,若是成功,日后自是少不得公公的好處。”
白整一聽這是要提攜啊,雖說現(xiàn)在流亡在外,但是眼前這個女子隨時隨地都是重掌富貴的主啊,好生伺候不說,肝腦涂地也是值得,忙不迭的道,“謝娘娘抬愛了,奴才何德何能,惟有忠心一片,愿為娘娘馬首是瞻,鞠躬盡瘁?!?p> 英娥淺淺頷首,“不久就要見到白公公的忠心了。”
白整一聽將有重任給自己,按捺著喜色,垂手立于一邊,目送著英娥往靜梧苑走去。
臨近傍晚,當(dāng)太陽收斂了最后一絲光芒,昏黃的躲在幾片薄薄的云朵后面,懶懶的只想快點落下。靜梧苑的梧桐樹有幾個樹枝,開始吐露出點新芽,嬌嫩的讓人感覺這樣的寒風(fēng)會將它摧殘,忍不住想將綠色珍藏。
英娥只讓綺菬做了簡單的包扎,在院中設(shè)了香案靈位,悼念著胡太后。讓進來尋她說話的凈光師太見此情景,忍不住對英娥萌生了些許寬恕,畢竟是她在得知胡太后宮中遇險時,馬上從來寺院的路上返回宮中,勸阻爾朱榮,胡太后死后,又放棄了留在皇宮,愿意出家瑤光寺,這些都可以證明她對胡太后的這份情不假。
凈光師太心下不忍,指著英娥受傷的額頭問道,“要不要讓了塵診治下,她的醫(yī)術(shù)還是不錯的,別留下了疤痕?!?p> 英娥搖搖頭,畢恭畢敬的站立對凈光師太說道,“師太,我這沒什么,今日沒想打擾超度法會,實是太后曾待我極好,二則有一急事也想與師太商量。只是奈何無緣得見師太,冒犯法會一事,還請師太恕罪?!?p> 凈光師太合掌道聲;“阿彌陀佛,有事不妨直說?!?p> 英娥對綺菬使了個眼色,綺菬忙清退左右,將院門關(guān)閉。
英娥方才說道,“叛軍攻入皇宮未見一妃一嬪,自會尋找我等。雖說太后之前對外宣稱讓妃嬪于永寧寺出家,但是我們逃出宮中之時,即便未用宮廷儀仗,可無論車飾,隨從,還有這一眾女眷,只要稍加打聽,便知道我們來了這瑤光寺。所以如今還是不安全的,也會給瑤光寺帶來災(zāi)難。我有個想法,就是讓白整帶一些宮女偽裝成我們,繼續(xù)出發(fā)去永寧寺,這樣新朝庭也只會去永寧寺尋我等行蹤,又怎知其實我們就藏身在瑤光寺?!?p> 凈光師太聽后沉思片刻,贊同的說道,“英嬪娘娘說的極是,太后讓你們出家就是為了保全爾等清白和性命,卻是不能讓人知道你們在此,此計甚好。雖說叛軍不認識其他妃嬪,宮女就可以冒充,但是英嬪娘娘怕是瞞不過去吧?!?p> 英娥對凈光師太行了個大禮,“自是知道我是冒充不了,父親也是定要尋到我回去的,所以我會隨白整去永寧寺。若是真被尋到,我自有我的說辭,宮女便是妃嬪,畢竟無人見過,瑤光寺也在外人眼中再無前朝宮眷,只是不知師太是否信我?”
凈光師太感激的看著她,“若是如此便是很好,貧尼當(dāng)然信娘娘,不知道娘娘想何時動身?”
英娥抬眼看了看夕陽的余暉,“事不宜遲,今晚出發(fā)??上Т舜纬鰧m,各宮隨侍的宮女都不多。惟有師太可以說服各宮分出數(shù)人,容貌姣好者為上,湊齊百人之?dāng)?shù),以掩耳目。再者,為保萬全,師太還是盡快安排人,將真的嬪妃們送出洛陽吧?!?p> 凈光師太以佛禮回之,“貧尼帶這眾妃嬪感謝娘娘救命之恩。娘娘先行收拾,余事交由貧尼安排,一個時辰后服侍娘娘啟程。至于剩下的這些娘娘們,老尼已有人選送她們走,娘娘莫憂心。”
是夜,凈光師太便將英娥吩咐之事悉數(shù)辦好,從各個嬪妃處挑選了兩三個容貌姣好的宮女,湊足百余人,由白整帶著侍衛(wèi)們趕著數(shù)十輛馬車乘著夜色,前往永寧寺。
胭脂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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