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遠(yuǎn)道浩浩歲已暮 舊鄉(xiāng)何望悲重闈

　　歲暮易寒，此時北魏的江山四面狼煙，風(fēng)雨飄搖。胡太后日日將自己困在嘉福殿與元雍、徐紇、鄭儼商討平亂之事，奈何南梁剛剛趁亂攻下北魏的平靜、穆陵、陰山三關(guān)，清河郡山賊又起，秦地的賊寇占領(lǐng)了潼關(guān)，而葛榮又久圍信都不下。

　　胡太后看著那堆積如山的戰(zhàn)報和地圖上標(biāo)注密密麻麻的叛軍標(biāo)志，問道，“高陽王，如今爾朱榮尚可信否？”

　　元雍與徐紇對視一眼，回道，“這六鎮(zhèn)之亂，爾朱榮在平叛之時，廣收降兵，最近又網(wǎng)羅了一批叛軍中的軍事人才。據(jù)臣所知，便有高歡、賀拔岳和侯景等人。尤其這個高歡不容小覷，此人本是一個破落子弟，卻走了狗屎運被真定侯婁提的孫女看上了，不但委身下嫁，還是贈了豐厚的嫁妝，幫助他結(jié)交各路人士。此人善于經(jīng)營，先后在叛軍杜洛周、葛榮手下干過，雖有攻城略地之才，卻無忠誠之心，如今又歸了爾朱榮，幫他攻打葛榮?！?p>　　鄭儼接話道，“高歡這人，心機(jī)深沉，為人卻是大度，仗義疏財。我曾在懷朔與此人有一面之緣，那次正是他新婚之日，因娶了名門之女婁昭君為妻，高馬游街迎親。婁內(nèi)干深愛此女，嫁妝著實殷厚，同時設(shè)立粥棚賑濟(jì)流離百姓，流水席十日未盡，收得不少人心。那日我遠(yuǎn)遠(yuǎn)觀之此人相貌堂堂，英姿偉岸，卻是面相厚道。也正是娶了個好妻子，他才能從一個低賤的城門守衛(wèi)，散財取士，收獲人心。”

　　元雍見鄭儼一直夸高歡，不禁不滿道，“這家伙若果如你說的厚道，能連連換主子？先跟破六韓拔陵，又隨杜洛周，繼而葛榮，如今又投奔了爾朱榮。不過就是一個見利忘義，故意標(biāo)榜仁義道德的虛偽人，也就是低賤的身份，才能做出此等下作的事情?！?p>　　胡太后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這個高歡，而徐紇卻不發(fā)一言，她看著徐紇緩緩道，“老師，是不是有話？”

　　徐紇見胡太后又喚自己老師，便明白了胡太后的心思，他其實在元雍鄭儼討論高歡之時，便已經(jīng)掐指演推，只是那個結(jié)果他卻不敢說明，只能隱晦說道，“昔日曹孟德言‘雖欲竭忠誠，欣公歸其楚’，可見梟雄亦有過忠誠之心，只是天命易變。凡欲成其大業(yè)者，皆喜以仁義示人，行收買人心之事，皆是自身低微，所以推己及人。以自己的喜好，去揣摩別人的心思，自然引人依附。只是如今太后思慮的葛榮已然呈頹敗之勢，爾朱榮卻日益鼎盛，所收之降兵降將皆未登記于兵部兵冊，其心可疑啊?！?p>　　胡太后若有所思地盯著地圖上鄴城的位置，看著那到洛陽都城的距離，“老師，你還在想那個讖語是么？當(dāng)日趙胡大師所言‘于高而后，四星并照。犯河缺陰，遇榮而終?！?jīng)哀家也是想過要改了這個命運，只是結(jié)果如何？哀家還是進(jìn)了宮，于皇后死了，高英也死了，哀家母儀天下，這命改不了，越是想改，越是照著走。清河王死了，哀家也想明白了，哀家的結(jié)局不過是早晚，終結(jié)于榮，是人名還是榮耀，都已經(jīng)無所謂。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皇上，爾朱榮是該進(jìn)京給哀家一個交代了?！?p>　　四人正說話間，白整慌慌張張地在外面張望，小喜子見到，慌忙出去。只見白整在小喜子耳邊附耳說了句話，嚇得小喜子連滾帶爬跑進(jìn)殿內(nèi)稟報道，“太后，皇后薨了?！?p>　　朔風(fēng)飛雪，冰凍萬里闌干，宮墻深柳，枯干殘敗易折。奇寒之下，嘉福殿的數(shù)枝梅花竟然一枝未開，倚蓮循著舊例，在枝上以紅綢覆蓋，供著花神。胡繁懿被潘外憐買通的鄭子婳以毒箭木混入頭油中毒死，一尸兩命。事發(fā)后，潘外憐卻因懷孕躲過刑責(zé)，只能罰了妃品，胡太后念在清河王妃羅漪云的面子，而鄭子婳也是被逼殺人，重打了一百大板，剩下半條命去給胡繁懿守靈贖罪。經(jīng)過這一夜的變故，胡太后一下子似乎覺得自己老了，抱著白鶴想念著清河王，直哭了一天一夜，眾妃子也不敢去勸，只能齊刷刷地跪在殿外請?zhí)蠊?jié)哀。倚蓮看著外面挨凍的嬪妃不忍，大膽地回稟了太后，太后下旨讓眾妃都回宮，只留下了英娥。

　　英娥入殿后，看著兀自悲痛的胡太后，不敢發(fā)一言，倚蓮為她端過一個凳子，她亦是不敢坐，默默等著太后平復(fù)。

　　胡太后見她可憐見地站在一旁，招手喚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皇后這孩子是哀家看著長大的，性子實在是懦弱一些，哀家又不能時時處處照看著。如今她這一去，哀家才悟了，是哀家只想著胡家的榮耀，卻送了她的性命。若她沒有進(jìn)宮，尋個普通官家子弟，過了這個冬天，孩子就該出生了。英娥，你告訴哀家，你是不是也曾怨過哀家，讓你的父親把你送進(jìn)來？”

　　英娥搖搖頭，“太后，英娥怎會怨太后，太后對英娥極好，是英娥自己不爭氣。太后切莫因為傷心，壞了自己的身子，大魏離不開太后啊?！?p>　　胡太后用手絹拭淚，看著英娥那雙藍(lán)目，“你這眼睛像極了你的父親，爾朱將軍為國平叛有功，哀家一直想著讓他進(jìn)京受鋯賞，也讓你們父女見上一面，可是如今皇后薨了，只能后延了。那六鎮(zhèn)一直動亂不斷，也虧了你的父親，若是你想你的父親和母親，可以修書一封，哀家讓人給你送去?！?p>　　英娥點頭道，“多謝太后掛記，英娥也是想著給父親去一封信，太后對英娥的恩情，若是父親知道定會放心了。如今皇后喪儀雖有禮部與神部、祠部共同打理，只是英娥卻想盡些綿力，也不枉了這些年皇后待英娥的情分?！?p>　　看著一臉誠懇的英娥，胡太后未料及她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英娥從不爭寵，胡繁懿也正是因為這點確實照拂了她，在分配月例之時，因蒹葭宮與冷宮無異，難免一些少府管事攀高踩低，胡繁懿便會讓胡明相看顧一二，從不短缺。

　　胡太后點點頭，“哀家讓白整協(xié)助你，他是宮里的老人了，你要學(xué)會用人?！?p>　　英娥明白胡太后的意思，這白整的趨炎附勢、見風(fēng)使舵的嘴臉，胡太后心知肚明，這白整確實有可惡之處，但是只是為了保全自己，在胡太后被囚之時，雖避之卻從不協(xié)助害之。這也是為什么胡太后重新臨朝后，沒有因為他的依附劉騰而處置他，將他調(diào)到少府，給了個肥差，卻不再讓他接近自己。嘉福殿的總管太監(jiān)換了忠心耿耿的小喜子，倚蓮做了主事宮女，這也是胡太后的用人之道。

　　英娥依照太后的吩咐，果然在白整的協(xié)助下，將胡繁懿的喪儀辦的井井有條。也正是因為胡繁懿的喪禮，英娥終于遠(yuǎn)遠(yuǎn)地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元子攸，只是隔著那人群，兩人的四目都難以交集，英娥心中的思念，終于可以放肆地痛哭出聲，她的哭聲感染了其他妃子，眾妃哭作一團(tuán)。眾人都以英娥與皇后感情至深，胡明相更是對她好感倍增，只有元子攸聽出了她哭聲中的思念和埋怨，因為她斜坐在地上對著自己的方位啼哭。

　　而潘外憐仗著自己腹中胎兒，有恃無恐的繼續(xù)住在徽音殿，元詡時常去探望，胡太后也不想阻止了，畢竟那是元詡第一個孩子。公元528年2月12日，潘外憐為元詡生下了一個女兒，卻謊稱是皇子，元詡大喜，封為太子，改元武泰，大赦天下。這對于胡太后來說，是唯一心安之事，她因為孫兒而對潘外憐格外開恩，恢復(fù)了嬪位。可是潘外憐在生產(chǎn)后，從不讓胡太后探視皇子，因為她在謀劃著一個陰謀，她明白如果一旦胡太后知道這招偷龍轉(zhuǎn)鳳，自己定然死無全尸，她要先發(fā)制人，她想謀求更高的皇權(quán)，而元詡都成為了她的絆腳石。一個月后，潘外憐毒死元詡，卻矯詔昭告爾朱榮，胡太后與鄭儼徐紇合謀毒死元詡，命爾朱榮勤王入京，不久事情敗露潘外憐被胡太后親手弒殺。而爾朱榮接到密詔自是大喜過望，他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自己當(dāng)日的誓言，再回京之日，便是馬踏洛陽之時，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終歸要做自己的女人。

　　洛陽城外，爾朱榮大軍自晉陽率軍而下，連拔數(shù)城，以摧枯拉朽之勢很快兵臨城下。嘉福殿內(nèi)，胡太后懷中抱著剛剛登基的小皇帝元釗，她面色平靜，輕綰一個迎春髻，薄施粉黛，拿著個小木馬逗著元釗。

　　元釗捧著木馬癡癡的笑著，稚嫩地叫著“馬馬，我要馬馬?！?p>　　胡太后一字一頓地教著，“皇帝，要說朕，跟著祖母說，朕要馬馬?！?p>　　元釗奶聲奶氣地跟著胡太后說道，“朕，朕要馬馬?！?p>　　跪在外面的英娥，因為爾朱榮的大軍壓境，跟胡太后請罪，愿自請規(guī)勸父親。胡太后看看外面下的雨，喚來奶媽將元釗抱下去，領(lǐng)著倚蓮走到英娥跟前，示意倚蓮將傘為她遮雨，深嘆口氣道，“你阿爹今日的舉動，不是你能勸住的，也不是你能轉(zhuǎn)圜的。這么大的雨，跪在這仔細(xì)著了涼，快回去換身衣服?！?p>　　英娥推開頭頂?shù)膫?，大力叩著頭，“太后，父親謀逆，以武力逼宮，讓太后退位。英娥也難逃罪責(zé)，請?zhí)笾巫镉⒍?。若是太后不忍降罪，英娥愿在父親兵臨城下之時，自刎于城樓之上，以死勸退父親?！?p>　　胡太后沒有答言，掏出絲帕，為她輕輕擦拭著臉上的雨水，“傻孩子，你和哀家都知道，你父親出弓之箭何來返還之理。他要的哀家知道，這江山，拿去便是，只是不能再讓百姓受苦了。哀家已經(jīng)讓白整安排，準(zhǔn)備送你們?nèi)ガ幑馑聲罕堋Ｄ闶窃們旱腻?，哀家不能名正言順地放你出宮，瑤光寺的路上，跟著你的心走吧。哀家下的最后的一道懿旨，便是廢了你的妃位，也算是哀家履行了承諾，這后宮的妃子們，今后靠你保全了。”

　　英娥聽見胡太后此時還記掛著對自己的承諾，悲從中來，痛哭流涕，拉著太后的衣襟道，“太后，英娥不走，白整會保護(hù)好她們，就讓英娥留下來陪著太后吧?！?p>　　胡太后慈愛地拉起她，“白整是個機(jī)靈的人，哀家從來沒放心過他，留著他到現(xiàn)在，不過是念在他還有可用之處。這個人不會忠于任何人，卻是個最忠于自己的人，你帶著他，哀家才可用真正放心這些妃嬪們。英娥，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在子攸身上，那孩子是時局誤了他，如今也好，這下你們可以隨了自己的心。不似哀家，連死后的墳冢都不得見。好了，孩子，你走吧，哀家還有很多事沒做呢?！?p>　　英娥看著胡太后轉(zhuǎn)身返入殿內(nèi)的身影，步態(tài)輕盈，腰姿綽約處若傲世之牡丹，縱使風(fēng)雨也難以令其折腰，雨打之處，灼灼其華，美的讓人窒息。不露而威之時，若嫦娥立于瓊軒，何須蹙眉淚醉，惟惹風(fēng)月來妒。英娥知道，這也許是最后一次再見這位佳人，危樓獨倚，她是何等的不讓須眉，羅袂輕舉，氣如秀蘭芳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