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漸長，滿庭的芬芳引來蜂飛蝶舞，和著那翠密紅濃的花葉相映，顯得格外有趣。御花園的湖中碧油油的覆蓋著一塘荷葉，偶有風(fēng)動送一波綠浪，繾繾綣綣動滿園清香。英娥一身翠綠月華裙，外披銀紅琵琶對襟衫，散開發(fā)髻，青絲披肩，一枝石榴花玉簪斜插鬢上，恢復(fù)少女裝扮的她等待著初十六的婚期，眉角含情，粉腮嬌嫩，櫻唇輕輕抿上一點(diǎn)桃花唇紅，顯得那么嬌俏可人，行動時若青蓮纖纖，妙世無雙?？创袅肆⒂谕ぶ械人絹淼脑迂?，若不是她那一聲皇上，只怕元子攸仍然魂游天際，癡癡望著那可人兒。張皓頌見英娥輕步入內(nèi)，便招呼綺菬和左右默默退去，只留下這對璧人執(zhí)手相依相偎。
“娥兒，數(shù)日不見，你可一切安好？這些日子忙于你父親宮外府邸的修繕，和朕移宮之事，竟忽略了你，可怪朕么？”
英娥故作嬌嗔，“原來皇上未忙于我們的大婚，英娥卻是很生氣呢?！?p> 元子攸見她并非真心惱自己，不過是小女兒之狀，笑著將她摟在懷中，并在她的頭上插了個發(fā)簪。英娥喜形于色，從頭上取下看時，是一個鳳簪，是用純金打造，鳳嘴含著紅寶石穗子，鳳尾用綠松石點(diǎn)綴，鳳凰振翅，欲飛九天之狀，華貴無比。英娥愛不釋手，細(xì)看處，鳳簪處雕刻著“愿偕白首定三生”，“好精致的簪子啊?！?p> 英娥睜大眼睛聽元子攸說道，“大婚的事情有禮部按儀制行事，在內(nèi)也有太妃和你母親商議。朕卻想插手也不得，便想著該怎樣讓你知道朕的心思。這支鳳簪雖精細(xì)處有宮人打磨，卻是朕繪的圖樣，親手雕刻的鏤花和字。為朕最愛的女人，朕的皇后，大婚之時妝奩添色，博美人一笑，便是這手?jǐn)?shù)日不能批改奏折也是值了。”說完給英娥看雙手上累累傷痕，雖已結(jié)痂，也能看出有幾條傷口傷的極深。
英娥捧著他的手，感動泣淚，“皇上的雙手該是整治江山的，如何因?yàn)槲叶鴤蛇@樣，英娥豈非罪過。”
元子攸將她雙手反扣握住，放在自己心上，“若不是你告訴朕金汁內(nèi)要加些銅才好成形，就沒有今日的朕。今后，你爾朱英娥將是朕唯一的女人，是大魏唯一至高無上的皇后。朕苦等了十三年，你終于將成為朕的妻子，朕再不用蒹葭宮外夜吹笛，冷宮外面盼平安，亦不用瑤光寺外候歸期了。爾朱英娥，朕從夢寐求之，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鐘鼓樂之。朕與你當(dāng)如司馬相如詩句中所言：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朕誓與你白首偕老，執(zhí)手笑看這如畫江山，不知你可愿意？”
英娥歡喜落淚，緊緊靠著元子攸胸前，不住說道，“如何不愿意？皇上又何須問我？英娥做了那么久的夢，終于要成真了，心里歡喜還來不及，怎還想著什么愿不愿意？英娥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p> 元子攸搖頭道，“莫說此等悲句，你我自當(dāng)相守一生的?！?p> 那一廂人影成雙，卻看的一人心碎，原來賀拔勝入宮來找英娥，想的是再勸她要三思，畢竟是家仇國恨?？墒钱?dāng)看見二人相擁情景，才明白自己不過是自尋煩惱，人家是郎情妾意，恩愛濃歡。
失魂落魄出宮之時，遇見高歡，高歡看他神情便知一二，拍肩道，“那日我將金汁加銅的事情報(bào)于將軍，當(dāng)時賀拔兄也在現(xiàn)場。既然做了讓別人歡喜的事情，就不要再因?yàn)榻o別人做了嫁衣而徒生煩惱。須知世事多變，這才數(shù)月便換了三個皇上，所以于我們這些小嘍啰，現(xiàn)在不如及時行樂。聽說那西城開了個酒肆，喚做忘憂樓，美酒佳肴最是豐富，還有那歌姬也是嫵媚。你我自入洛陽以來，整日奔忙，難得現(xiàn)在將軍嫁女，你我清閑幾日。不如你我去這忘憂樓喝上兩杯，忘卻那俗世煩憂，也看看這洛陽的風(fēng)土人情，如何？”
賀拔勝擠出一絲笑容，將高歡的手從自己肩上緩緩撥下，“是我小看了高將軍，以為和我一樣是個只知道打仗的莽夫，卻原來有如此玲瓏剔透的心，所謂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說完便自顧離去，去尋爾朱兆喝酒。
高歡也不氣悶，看著他的背影高聲叫道，“賀拔兄，這杯酒總有一天你會請我喝的?！贝笮χゎ^回府。
高歡回府后，見司馬子如正候著他，趕緊吩咐婁昭君備上幾個小菜，就在院中坐下。
院中正好能看見高澄在書房內(nèi)習(xí)字，司馬子如笑道，“大公子近喜讀何書？”
高歡笑道，“我是一個只知道在外征戰(zhàn)的，家中瑣事、子女教育都是夫人操持，卻是不知啊?！?p> 布菜的婁昭君溫柔的笑著回答，“還是四書，前些日子欲習(xí)《太史公書》，妾身覺得不好便讓他先放下了，讀些兵法卻是好些。”
司馬子如饒有興趣地問道，“讀史可以知進(jìn)退，如何不好？”
婁昭君笑道，“知進(jìn)退有他父親呢，澄兒只需要以后能幫他父親便好，那《太史公書》自東漢始，便缺失甚多，后續(xù)之人又如何知當(dāng)事人的心思，不過不出偏差罷了，孩子太小心智不成熟，怕妄議了?！?p> 司馬子如聽完，半玩笑的說道，“夫人卻不是怕孩子妄議，是怕被人誤會了是高兄的意思吧，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惜司馬公沒看見后世的曹操，不然該感嘆該將他歸于何綱目中了?！?p> 高歡遞了杯酒給司馬子如，“子如未喝酒便已醉，與婦人有何好說的，咱們把酒言歡才是?！?p> 司馬子如大笑道，“好好好，是弟弟失言，惹得嫂嫂尷尬了，自罰三杯?！?p> 婁昭君笑著說司馬子如言重了，稍時布完菜，便告退回到書房一邊縫著高歡的衣服，一邊指導(dǎo)著高澄看書，一副母慈子孝的既視圖。連司馬子如不禁感慨，“高兄得此賢妻真是前世修的福氣，為你在內(nèi)持家，在外聯(lián)誼，出錢出力，讓弟弟羨慕啊?！?p> 高歡點(diǎn)頭道，“為兄虧欠了她太多，只盼著有天給她應(yīng)得的榮耀，不枉她如此信我。”說完想起，轉(zhuǎn)了話題問道，“那日在黃河邊的女子可查清是誰？還有當(dāng)日司馬兄說的修容、艷姿可查到下落？”
司馬子如嘴角上揚(yáng)，斜睨著眼笑道，“那女子在黃河邊，紅衣輕舞，雖是百般遮掩，只有我這個看過火鳳舞的，才能看出那個身段便是艷姿無疑。弟弟查到那日元誕遣歸眾人，卻獨(dú)獨(dú)帶了修容艷姿二人離去，而艷姿卻又出現(xiàn)在黃河邊冒充胡太后，只怕當(dāng)今皇上也脫不了干系。那日爾朱榮明知被騙，卻眼神深情，高兄何須繞道而行，不一擊即中呢？”
高歡與司馬子如相視一笑，彼此心領(lǐng)神會，卻又有些擔(dān)憂，“如今元誕下落不明，皇上雖是傀儡，但是也不能太目中無人吧?！?p> 司馬子如奸笑道，“直接討要卻非人臣之道，但是賞賜便是不同了，這是孝敬泰山不是么？高兄若是放心，弟弟憑著這三寸不爛的舌頭，定把那艷姿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到爾朱榮府上?！?p> 高歡舉杯敬道，“一切仰賴子如了?！?p> 初十四日，太極殿內(nèi)，元子攸忍著怒氣，待司馬子如離開后，怒氣沖天地將書案上的奏折全擲于地上，大罵奸人。張皓頌爬在地上一本一本拾起，不住勸道，“皇上息怒，傷了龍?bào)w。”
元子攸大聲道，“這些人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么，一個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小人都敢來大殿之上跟我要人，言語竟全然以爾朱榮來壓朕，朕真的只是一個傀儡么！”
一旁的元徽拾起腳邊的奏折，遞到元子攸手中，“皇上只要一日坐著這個皇位，他爾朱榮便一日就是一個臣子，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手中的奏折，就是審查忠奸，收攬人才的探路石，如何能棄之于地呢？司馬子如那廝以鑄金人之事為要挾，告知百姓皇上并非天命而是人為，若是此事一出，且不說爾朱榮可以借題發(fā)揮，就是遠(yuǎn)在南梁的那幾位王爺也會按奈不住?；噬先f不可為一女子誤了大業(yè)，且艷姿姑娘深明大義，聰明果敢，卻也可以為皇上做一個眼線。皇上，卻是三思啊。”
“艷姿一生飄零，自幼因水患喪雙親，被西域之人帶去習(xí)舞，淪落為舞妓。又被爾朱兆買回送給高陽王，從不得自由。高陽王府遭難之時，朕讓大哥接出了她，安置在景明寺。她顧全大義，為朕冒充胡太后引得爾朱榮思緒煩亂，朕才得以鑄成金人。朕答應(yīng)她，許她安穩(wěn)，如今怎能為了私利再度失言呢？”
張皓頌小心翼翼地勸慰道，“皇上怎是為了自己，皇上為的是這大魏江山，想來艷姿姑娘也是理解的，本是亂世，又何來的安穩(wěn)呢？只有皇上定了這江山，誅滅了爾朱榮，才是真正的安穩(wěn)太平啊?！?p> 元子攸咬緊牙關(guān)，從喉底擠出幾個字，“城陽王，煩勞你親去一趟了，將朕這個手串贈她，希望可以護(hù)她平安?！?p> 城陽王恭敬地雙手接過一串黑色碧璽手持，寬慰道，“還有兩日便是皇上的大婚，萬不可壞了心情，讓皇后看出什么。”
元子攸深嘆口氣，“你自不消擔(dān)心這個，朕心中有數(shù)，去吧，看見這個手串，她便會遵從你的安排，就讓高歡得了這個功勞吧。告訴她，從今以后世上再無艷姿，也沒了火鳳舞，她叫顧容華。”
元徽惋惜道，“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也卻是和了艷姿姑娘，皇上放心，臣定帶到?！?p> 初十六日，英娥在北鄉(xiāng)公主和妹妹青苧的服侍下，昂首站立，讓她們?yōu)樽约捍魃哮P冠，華貴溢彩的鳳冠之上前部是金絲鏤空雕的九條龍，冠后是八只翠鳥毛鑲嵌的翠鳳和一只口銜珍珠串飾的金鳳組成，鑲嵌了各色寶石一百余塊，珍珠千顆，一件大紅色的龍鳳翟衣襯出英娥的膚如凝脂。妝成之后，在母親的牽引下，緩緩步出宮門，一駕十六人抬的金頂鳳輿停在宮外，鳳輿正中是金線繡就翱翔九天的金鳳，轎檐是九只描金的鳳凰含著黃絲穗子，轎帷是大紅色滿繡蝙蝠、牡丹、五色祥云的綢緞，金色云緞轎簾用七彩線繡的鳳凰振翅欲飛。英娥登輿回身，舒袖，熠熠陽光之下如盛世之牡丹傲視蒼生。眾人匍匐在地，口呼千歲。
北鄉(xiāng)公主雖是欣喜，卻有些擔(dān)憂，忍不住落淚，青苧不忍，又怕引哭了姐姐，只得輕聲提醒。北鄉(xiāng)公主低頭拭淚，被英娥看見，她因不能耽誤吉時，將自己手中的喜帕交于綺菬，與母親拭淚。
英娥此刻就如十幾歲的少女一般期待著婚姻，十三年的夢終于在今天成真，以后的相處終于名正言順，他元子攸是她的夫君，她是她明媒正娶過三書六禮的妻子。她拾階而上，向著頂端一步一步前進(jìn)，當(dāng)元子攸在巔峰伸手迎接她時，雙手相握，確定了的真實(shí)，讓她忍住了眼眶的淚，嫣然一笑。元子攸舉起二人緊牽的雙手，接受群臣叩拜，爾朱榮也第一次對著元子攸跪下，那是對他女兒的祝福。
元子攸深深明白這點(diǎn)，他眼中閃過的那絲快感，瞬間斂住，怕被英娥察覺，為了掩飾，他振臂宣布著，“爾朱榮數(shù)年戍守北境戡亂有功，固我大魏，實(shí)乃朝之砥柱，國之干城，又乃皇后之父，予懋乃德，嘉乃丕績，特封為太原王，都督中外諸軍事。賜封地晉陽，襲世爵?！?p> 爾朱榮明明知道這賜了封地便是讓他出京，卻也不好此刻發(fā)作，畢竟元子攸給了他莫大的顏面，只得先領(lǐng)了恩典，再圖謀以后。
太極殿內(nèi)紅燭照壁，元子攸和英娥終于結(jié)束了那一大套的繁文縟節(jié)，合巹交歡之后，眾人散去，只留下了二人共坐羅幃。元子攸看著英娥一臉?gòu)尚?，低頭吻住她的雙唇，英娥不禁搵了香腮，泛起紅暈。任元子攸輕輕解開襟前的紐扣，露出鴛鴦戲水的繡紋汗衣，那栩栩如生的鴛鴦交頸讓元子攸饒有興趣地問道，“緣何用了這個圖案，而不是龍鳳？”
英娥含情脈脈地看著元子攸，輕聲說道，“鴛鴦于飛，肅肅其羽。臣妾不光要做皇上的妻子，為皇上打理好后宮，還要做皇上的知音，能如兄弟一樣為皇上分憂解勞?！?p> 元子攸苦笑一下，“皇后的意思是朕的兄弟都沒了，皇后來補(bǔ)償么？”
英娥知道這是他們之間的心結(jié)，若不解開必不得歡，她雙臂繞住元子攸的脖子，“臣妾不是不識趣，今日是我們的洞房花燭，本不該提及此事。只是臣妾不想皇上心中始終有恨，父親的確做的大錯特錯，過分殘暴了。臣妾只希望皇上相信臣妾的心，臣妾是真心待皇上的?！?p> 元子攸壓抑著內(nèi)心的憤怒，勉強(qiáng)一笑，將她擁入懷中，“朕自是信你的，今夜不提這些，好么。”見英娥還想說話，元子攸閉上眼睛用嘴封住了她的檀口，雙手溫柔地扶著她纖纖柳枝細(xì)腰，嗅著那玉露花嬌的香麝之氣，再忍不住心底的激蕩，紅燭下他們終于屬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