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桐出去約莫十來分鐘,回來了。
“導演,你看你吧,不聽我的!”湯小桐一副哀其不幸的樣子。
林淼雙手抱拳,掰出咯吧咯吧的骨節(jié)響,目光呆滯。
什么叫往傷口上撒鹽,這就是。
湯小桐見沒人搭腔,有些沒趣,繼續(xù)道:“錄音組的兩人也都走了,如果你要追,這會還能追回來?!?p> “還追什么追!”龔凡宇接話道,“追回來有意義嗎?”
湯小桐自恃是個導助,又有導演在場,雖說落水的鳳凰不如雞,但也容不得攝影大哥指手畫腳,導演沒說解散,就得服從片場的規(guī)矩。他翻了個白眼,懟了一句:“是沒啥意義了,反正工錢都拿了大頭了?!?p> 龔凡宇聽出話有所指,暴脾氣一下子就竄上來了,嗖地站起來,要收拾湯小桐。
湯小桐也不是善茬,見對方這個架勢,立刻朝后一跳,擺出一個對峙的姿勢,感覺自己赤手空拳有些沒底氣,抄起茶幾上的煙缸,算是武器。
“你們都住手!”林淼忍無可忍,吼了一聲。
這聲音,似餓極野狼,見到食物拼盡全身力氣一般。
這幾日,林淼都是文質(zhì)彬彬的形象,突然這么一下,還是很超乎眾人預期的,兩人當即就頹了,再說,畢竟是人家花錢雇來的。
房門沒關(guān),有人影似乎要進來,但被林淼這一嗓子嚇住了,進退不是,卡住了半個身子,緩了緩才有動作,探進腦袋,好奇地打量著房間內(nèi)的動靜。
三人都看見了來人,是劇組的男一號,趕緊都迅速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狀態(tài)。
“導演,我們……”男一號一邊說著一邊推開門,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三人,一男兩女,正好是劇組的四名演員?!拔覀兪莵砀鎰e的,您別誤會,不是您的原因,是我們的問題,不,也不是我們的問題,是……”
“哎呀,有什么好啰里吧嗦的,新聞,新聞都有看吧?”說話干脆利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明磊落勁,此人是劇組的女一號,邵琪琪?!笆裁匆捕紕e說了,大家趕緊散了吧,保命要緊,現(xiàn)在這個疫情發(fā)展的很迅速,你們不會不知道吧?”
這個冬天,在江城,疫情已經(jīng)是無人不知,但前兩天還有新聞爆出萬家宴的消息,似乎也沒有什么好過于擔心的。
“有這么嚴重了?”林淼思緒很亂,感覺都是事,交織到一起去了。
邵琪琪盯著林淼看了幾秒,林淼從她的眼神里似乎讀出了些什么,是那種不識好歹,沒有被領(lǐng)會意圖的失望。
至于邵琪琪是何種意圖,以林淼此刻紛亂的腦袋是琢磨不出來的。
她這是在借用疫情當因由,替林淼維持最后的尊嚴。
林淼只好噤聲,此刻的他狀態(tài)全無,亂得狠,根本分不出好意歹意出來,感覺全世界都在算計他,而他是刀俎上的魚肉。
“各回各家吧,新聞?wù)f了,今天上午10點封城,”邵琪琪頓了頓又道,“封城,大家都懂了吧?”
“我去!”一旁的湯小桐急得跳腳,剛才還在看林淼的笑話,沒想到現(xiàn)世報就來了,他可是買的明天早上的票,雖說票錢才70塊,可畢竟明天是除夕,宿舍回不去,家也回不去,這年可怎么過喲!
林淼突然見有人竟然比自己還著急,更加懵圈了。連日來沉浸在自己的問題中無法自拔,他的心力已經(jīng)做不到同理心。他竟然突發(fā)奇想:正好封城,大家都不用走了,大家都不走的話,劇組不就維系下去了?
“有多少是外地人的?”林淼發(fā)問。語氣里竟然帶著幾分興奮和期待。
大家都被導演清奇的思路給整蒙了,跟不上的節(jié)奏,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看人笑話也沒有如此明目張膽的呀?
不就是沒開工就拿工錢了嘛,不至于這么大的仇恨啊。
沒人響應(yīng)。
邵琪琪此刻離林淼最近,她又上前半步,差點就要頂頭?!拔揖茨闶菍а荩湍銓懕咀拥牟湃A,你……怎么能……這樣孩子氣!”
林淼算是近距離地感受到了眼前這位姑娘的氣場,元氣滿滿。
被這么一個膠原蛋白豐盈的女孩指責成孩子氣,林淼還是人生中的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很奇怪,他非但沒有感覺到難堪,反倒是有些受用,仿佛自己目前的爛攤子跟自己的能力無關(guān),是跟自己的淘氣有關(guān)。
被瞬間溫暖到了,是治愈的感覺,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恍神而已,短暫得如同初春正午的陽光。
就在之前半個小時,邵琪琪還在跟其余演員交流。
“這個導演不靠譜??!”男一號說,“說好三天的,今天是第三天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鏡頭都沒有拍,搞笑呢!”
“肯定是有人坑他,”男二號接著道,“不過我不知道是誰,反正我沒坑他,我可是攢著勁呢,隨時可以拍?!?p> “琪琪,你說怎么辦?”女二號問邵琪琪。
“明天就是除夕,肯定是拍不下去了,”邵琪琪早已深思熟慮,“不如這樣,我提議我們將我們的費用減半,雖然三天時間我們是付出了,但畢竟沒有干活,這樣的話,說不定年后導演會有信心重振旗鼓,再喊我們過來拍的?!?p> “你的意思是給導演一點溫暖?”畢竟同是女性,女二號迅速理解了邵琪琪的出發(fā)點。
邵琪琪點點頭。
“也是,這個導演當?shù)锰C囊了,”女二號琢磨了用詞,“根本就沒有導演的經(jīng)驗,不,是沒有帶團隊的經(jīng)驗,不,是做人有問題,太沒有原則了?!彼磸透目冢罱K確定找到了根源所在,很滿意自己認清了一個人。
邵琪琪沒有理會她邀功且得意的表情,而是說:“這個世界上,付諸行動的理想主義者都是珍稀動物,就當是我們獻個愛心吧,反正大家都不把錢當一回事。”邵琪琪再度倡議。
“哎,不缺錢的是邵大小姐您,我可缺錢!”男二號半開玩笑地說。
“我覺得為了他不值當,他肯定沒有下一次了?!迸栆膊煌馍坨麋鞯奶嶙h。
男一號沒有表態(tài),聳聳肩,不置可否,一副隨大流的姿態(tài)。
“那好,”邵琪琪很果斷地說,“我以大家的名義退一半的費用,錢我出,大家配合一下,總歸可以吧?”
“你不會是大叔控吧?”女二號恍然大悟,起哄道:“要么就是支援第三世界!”
此刻,林淼在邵琪琪的壓迫下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他自嘲地拍拍腦袋,說:“幾天沒睡好了,有些短路,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家都回不去的話,不如留下來,繼續(xù)拍這部戲。”
邵琪琪略微有些動容,一個人可以執(zhí)著成這個樣子,明明可以浮夸到半空受人追捧卻偏偏卑賤到塵埃里,語氣里盡是央求。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熱愛吧?林淼越是這樣,邵琪琪越是心跳的厲害。她是一個沒有追求的人,家境太好,爹媽過于優(yōu)秀,掙下的家業(yè)足以讓她這輩子混吃等死,等于生來就已經(jīng)在終點,還追求個毛線。林淼對于她來說,是另外一種生活。
“我的好導演,你面對現(xiàn)實吧!”湯小桐恨不能以頭撞墻,他實在是被導演瓦特的腦袋給氣壞了,“沒有了燈光,沒有了收音,你怎么拍?”
“我可以再找人啊,燈光、收音,都好找的,再說現(xiàn)在都在家等著過年了,只要我多出一點錢,總歸能找到人的?!绷猪党两谧约旱乃悸防铮暗悄銈儾灰粯?,”他指了指面前的演員,“你們是我認可的,是我戲里的角色,替代不了?!?p> 所有人都愣住了,演員們更是有所觸動。
任何時候,任何人,都喜歡被尊重被需要。
男一號走上前,拍了拍林淼的肩膀,道:“導演,年后吧,現(xiàn)在疫情時期,非比尋常,到時候你喊我,我一定來。保重!”說完,男一號走出了門,頭也沒回。
男二號緊跟著上前抱了抱林淼,追隨男一號而去。
女二號拽拽邵琪琪,有些訕笑,道:“導演,再見?!?p> 邵琪琪被女二號拽著朝門口走,她趕緊從包里掏出事前準備好的裝有錢的信封,拍在了桌子上?!拔覀儧]有拍戲,所以退您一半的費用……”
臨到門口,她回頭望了林淼一眼。
林淼一直看著她,臉上掛著尷尬的僵笑,沖她擺擺手。
邵琪琪慌忙擺手回應(yīng)。
女二號大力拽了邵琪琪一把,門被帶上,發(fā)出清脆的“咔噠!”
這場面把龔凡宇和湯小桐看得一愣一愣的。
大家都是電影愛好者,自然聯(lián)想到周星馳《喜劇之王》中的經(jīng)典場面,“我養(yǎng)你?。 ?p> 不同的是,在這里反過來了。大有女養(yǎng)男的味道。
“導演,那我也……”龔凡宇率先開口。
林淼知道自己的計劃崩盤了。
“走吧,都走吧?!绷猪敌幕乙饫洹?p> 他本意是想只要留下主創(chuàng)團隊,就有殺青的可能。反正此刻自己騎虎難下,不如倒逼自己一把,放手一搏。如果不在事上逼自己一把,一旦解散,他是斷無勇氣重新再來一次的。實力不允許。至于超出預算的費用,他信用卡還有額度,還能頂一頂。
要怪只能怪自己太過于樂觀,沒有做最壞的打算。
此刻的林淼算是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人憑一口氣。一旦這口氣一過,就跟打仗似的,再而衰,三而竭。
他的心力已經(jīng)完全消耗光了。
他把這次拍戲當成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天時,卻不曾想,敗給了地利和人和。他錯估了自己,如果這就是他的天時,怎么還會遇到這么大的霧?遇到想都不敢想的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