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十月現(xiàn)是愣住,然后忍不住笑出來。
她低頭看看自身,外面被雨淋了這么一路,的確狼狽,頭發(fā)縷縷垂下,已經沒了形。再配上這昏暗的光線,破敗的古廟,以及外頭隆隆的雷聲和時不時的閃電,的確有點兒像女鬼。
不過這家伙也是奇了,大活人一個,居然這么怕鬼。
借著昏暗的光線,十月大略看清了對方。一身儒服綸巾,雖然破舊,卻是個讀書人的打扮。只是這讀書人現(xiàn)在完全沒有受到圣人教誨的那般鎮(zhèn)靜沉著,反而瑟縮在墻角,抱著腦袋,根本都不敢看十月。
看對方怕成這樣,十月覺得好笑。剛在茶鋪里聽了書生和女鬼的故事,自己居然也親歷一遭,著實有趣。這書生大概也是愛聽故事的,否則的話怎么不問是非曲直,直接認定了進來的人是女鬼?
于是十月有意捉弄他,沉聲道:“就算我是女鬼又如何?你不要害怕,女鬼又不是專門索命,還有那種勾魂的。”
書生一聽她這么說更是緊張了,把自己抱得更緊:“是是是,不過你可以先勾魂,再索命!”
他這是得看了多少小說。
十月笑,走近幾步,書生瑟縮得更厲害。十月不慌不忙道:“我是人是鬼,你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怎么能夠知道?”
聽了這話,書生有點兒回過神來。
的確,從一開始他幾乎是瞇著眼,也不知道是害怕女鬼形容可怖,還是會幻化成極其美艷動人的模樣。前者他是怕自己被嚇到,后者他是怕自己被迷住。
“你……你到底是長什么模樣?”
“我?我就長著普通人的模樣?!?p> 書生有點兒信了,把眼睛打開一條縫隙,只瞅了一下就趕緊把眼睛閉上。
“普通人可不長你這樣?!?p> “這是因為我淋了雨,身上濕漉漉的,發(fā)髻散了,所以披頭散發(fā)。我看你是個讀書人,怎么連這點道理也不懂的?”
書生一聽有道理,給自己壯了壯膽,站起來:“那你……你稍稍站定,讓我用燈來照一照?!?p> 然后趕緊起身,繞到房間另一個角上,迂回地來到那方破舊的桌子前,看著他這么小心翼翼,十月又不禁竊笑。這書生到了書桌后面,拿起那盞微弱的油燈,朝十月這邊照來。
只不過他舉燈相照的時候,一雙眼睛看得不是十月的臉,而是十月的腳下。
十月十分困惑,正要問為什么。這書生卻突然“啊”一聲叫出來。
“你果然是鬼!”
十月十分無奈:“胡說,你都沒看我,你光看我腳下怎么就說我是鬼了!”
“你沒有影子!”
十月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下。自己怎么可能沒有影子。只是因為他那燈火太弱,而外面又多少有些天光,照不清楚罷了。
看對方嚇成這熊樣,十月覺得有趣,但又有些不忍心。對方顯然是真嚇到了,要不然一個大男人也不至于這么瑟縮。
于是她朝對方走去。她一靠近,對方就躲貓貓似地繞開。被人誤會成這樣,十月得想個法子才好。她眼睛一掃,落在了放著油燈的桌面。上面擺著若干經卷,都是圣人之言。這些書家里滿架子都是,十月隨手翻翻,更確定了這是個讀書人。
“你是個讀書人?!?p> “……是?!?p> “子不語怪力亂神,你這書算是白讀了?!?p> 書生一聽,來精神了:“但圣人也說敬天畏地、未知生焉知死。鬼是人死后出現(xiàn)的,可見圣人也講不清楚?!?p> 這詭辯十月覺得好笑。不過在家里她其實也是這么一張嘴皮子跟她爹爹斗嘴。因而這書生的話還很稱她的意。
她隨手拿起經卷,發(fā)現(xiàn)經卷的下面藏著一本《野志》。這書她知道,是傳奇的一種,幾乎年年都有新版,記載各地荒誕之事,刊行極廣。
但這《野志》就屬于小說家言了,對于士子們而言,這就是課外書,而且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要打板子的那種。
“難怪你會覺得我是女鬼,你凈看這類書?!?p> 書生一聽她說“這種書”,沒忍住抬了抬眼,發(fā)現(xiàn)十月?lián)P在手中的是《野志》,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有些靦腆,聲音也放小了些,道:“倦極無聊,拿這個提神罷了?!?p> “是很提神,這里面不少狐妖女鬼的故事。你剛看這個,我就進來了?!?p> 被十月說中心事,他慚愧點頭:“的確如此。剛看得緊要可怕的地方,外面雷聲大作,你又推院門進來了,我不得不怕?!?p> “可惜你讀這種志怪也讀得不深?!?p> 讀書人最怕別人批評自己學問做得不好。他忍不住反問:“何以見得?!?p> “我問你,志怪里面的妖魔鬼怪通常不能立即害死讀書人,而是要慢慢引誘欺騙,這是為什么?”
“這是因為……”書生略一思索,答了上來:“因為讀書人飽讀圣賢之書,身上沾染了圣人的一點浩然正氣,故而鬼怪不敢近前?!?p> “不錯,是這個道理。那么你現(xiàn)在看看,我手里的是什么?”
書生一看,十月手上的書已經換了,他用來溫課的那幾本四書五經、論語大學,被她拿在了手上。
“你……”
書生這下終于是不害怕了。
他倒不是讀書讀死了,而恰恰是讀得太深。圣人之言也不可囊括天下萬事,所以他擔心世間存在鬼怪也合情合理。而志怪小說里鬼怪怕圣人之言,他也銘記在心?,F(xiàn)在十月翻看那些經典有若常人,自然不是什么女鬼了。
他靠近了幾步,好歹是看清了十月的臉?,F(xiàn)在十月身上的雨水也瀝干了些,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瘆人,反而有幾分青春可愛。
書生怔怔看了片刻,方覺自己唐突,連忙退了一步,抱拳施禮:“這位姑娘,我誤會你了?!?p> 十月一笑,放下書本:“無怪。敢問閣下姓名?”
“小生蘭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