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了明悄的車駕。
她很緊張,緊張到不敢拒絕。就像個犯了錯誤還沒被發(fā)現(xiàn)的孩子一樣,在大人面前強自鎮(zhèn)定。明悄倒是態(tài)度平淡,等她上得車來、坐定,吩咐前面的車夫:“走?!?p> 車駕的轱轆在石板路上咕嚕咕嚕地響起來,顛簸得十月內(nèi)心愈發(fā)不安。她不敢側(cè)首,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偷偷地瞥明悄臉上的表情。明悄的臉仿佛凝固的蠟像,是那種平靜的神色,卻始終讓人心生畏懼。
是因為那條手帕的事嗎?這可太糟糕了,十月完完全全不知情,只是不想當時的場面太糟……要不要自己主動提出這個事情來?或許更有禮貌一些。
十月心里翻來覆去琢磨這些事情的時候,明悄開口了。
只是出乎十月的預料,明悄說的內(nèi)容與手帕無關(guān)。
“那天在王爺府邸,郡主是誰救的?”明悄問。
這個問題很莫名,十月一時有些發(fā)懵。
“不是……陳平洛么?”
“這就怪了,陳平洛是男賓,怎么會去郡主的后院?后院那邊我可是走了一大圈,就算是下人里面也是婢女居多,連男仆都沒見著幾個,他怎么會去那兒?”
十月已經(jīng)嗅出不一樣的意味。她支吾著說:“可能是……他想要醒醒酒,于是到處走走?!?p> “然后就走到了郡主落水的那個偏僻別院里了?”
“但他那天自己說了是宴席上喝得有些多想要出來走走……”
“哦,是么?就那么巧。他在王爺院子那邊見到了你,把你帶回來。然后就有了在郡主院子這邊散步醒酒的想法。而且我后來問,他那天救郡主的時候身邊可是跟了幾個王府家丁的,有意思了,他散步還要王府的家丁跟著?”
十月沒說話。
“你不敢說,對不對?我來幫你說。如果你不是有意去找他,就是要去找我??上阍谇斑吤粤寺罚缓笈龅搅怂?。你或許擔心郡主會有什么,于是告訴——或者暗示了他。我想應該是暗示吧,否則的話那天我可沒那么容易脫身?!?p> 她轉(zhuǎn)向十月:“你知道我會對郡主動手?!?p> 十月身形不自覺地一動,內(nèi)心的恐懼如潮水般襲來。她看著明悄,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果然知道?!泵髑男?,“十月啊十月,你知道眾多京中貴女里面,我為什么最看重你么?因為你太聰明,聰明到不愿意跟那群傻子們一起玩。所以你總是特立獨行,總是寧愿自己去聽書看戲。既然都是通透的人,也就別跟我掩飾了。你那天就是離席找我的,不是么?”
都已經(jīng)說破,十月的確無需隱瞞。她鎮(zhèn)定了情緒,點頭:“不錯,那天我見你離席了那么久都不回來,我怕你會做傻事,于是去找了你?!?p> “傻事?”
“當然是傻事。那可是王府,要是郡主有什么三長兩短,你覺得王爺會罷休?王爺不罷休,一個一個查過去,你覺得你能跑過?”
十月說得又急又快,因為害怕前面趕車人聽見,還不得不把嗓音壓低。但明悄聽了,臉上只是若有似無的笑。
“我做什么傻事了?”她淡淡反問。
十月一怔。
“正如你所說,在王府里做下那樣的事情來,還能想全身而退?以王爺?shù)纳矸莺推?,自己唯一的女兒要是沒了,他不當場殺幾個人泄憤都是輕的,我去謀害郡主?虧你想得出來。”
“那郡主那天……”
“那天還能怎的?陳平洛不是告訴你答案了么?”
十月沉默半晌。
“難道真的是……不小心?”
“我不清楚?!泵髑牡?,“我知道的也只是那天陳平洛說的——婢女因為看護主子不周,編造謊言試圖卸責,最后因為良心和恐懼而選擇自盡??ぶ魇且驗榫谱砺渌?,并無其他?!?p> 并無其他……
這么說來,明悄真的跟那天的事情沒有關(guān)系?
十月后背不免出了一背冷汗。
會那么巧么?郡主真的是因為酒醉,而在自己府上的水井里意外落水?
實在是奇哉怪也。
可如果明悄真的跟這件事情沒關(guān)系,她為什么會離席那么久?她又做什么去了?
十月看著明悄,想問,但又沒能開口。
因為明悄笑了,她笑得是那么陰冷,簡直刺骨。
“倒是你,十月,你以為我要對郡主不利,就想盡辦法要去救她。你迷路了,只怕是因為找她——或者找我才迷的路。而陳平洛一個男賓,居然出現(xiàn)在屬于郡主那邊,并且她落水才一會兒就立即救起。十月啊,你別是雜書看得多了,把戲文里的東西當了真實?”
十月無言以對。
是,明悄說得一個字都沒有錯。明悄很聰明,非常聰明。
“是,當時的確如此?!笔禄卮鹆耍曇艉茌p、很無力。
然后呢?明悄想怎么樣。
十月看著明悄,明悄也看了看她。
片刻才道:“你別擔心,你做的事情救了郡主,于我又無妨。我不會把你如何。畢竟那天要是郡主死了,也是個麻煩事一樁。對吧?”
雖然明悄沒有追究自己的意思,但聽她這樣輕描淡寫地描述別人的生死,十月心里面仍是一陣抽緊。
何況,那天的確死了一個婢女。
就算那婢女真是因為自己的失誤,但如果明悄不狠灌郡主,或許之后的種種也不必發(fā)生……
“十月,你是個聰明人?!泵髑睦^續(xù)道,“聰明人要做聰明事。比如說今天,你就很聰明。”
十月頹然,以為她要說那條手帕的事。
不過明悄依然沒有。
“今天的場面可是難看,本來我不想來的,蔣寧寧不喜歡我,我很清楚,只是她特意發(fā)請?zhí)埼?,我猜她應該憋著什么壞。所以我就來了。沒想到這妮子蠢頭蠢腦,不過是送個禮物而已,我會生哪門子氣呢?當然,后來她弄巧成拙,得了你的幫助又狗仗人勢擠兌我,呵,我也是一時事態(tài),跟她爭執(zhí)起來了。你倒顧全我的臉面,選你當朋友,我沒有看錯人?!?p> 這番話十月就有些聽不明白了。
明悄這是要做什么?依然拉攏她么?沒必要。
“大家都是姐妹,京師貴女圈子小,大家尋常又不是個個都方便出門,能有聚會也是好的。何必弄得難看?!?p> 明悄點了點頭。又輕蔑一笑:“今日的確如此,往后就不好說了。這圈子里面有些面孔我是看膩了,要是能換換也好不是?”
十月沒有接茬,因為明悄說的她越來越聽不明白了。
“十月,今日你周全了我一次,不往你我交情一場。我也給你提個醒好了。以后要是有些什么事情,看著要鬧大的,你躲遠一些。這道理啊,只怕你父親沒教過你。畢竟令尊乃是朝廷清流第一的人物。激濁揚清、懲惡揚善的,喜歡站隊。你可別學了那一套。不是我說,其實你要是能提醒提醒令尊這點,那是最好。這世界人人為己,既然人人為己,那就休惹是非。所謂好事壞事,都不如沒事?!?p> 十月越聽越迷糊,明悄這顯然是話里有話。她不得不問了,只是她剛想問,車馬就停了。
車駕停在了李宅的后門,明悄掀了簾子。十月該下車了。
十月帶著滿肚子的困惑和疑問下了車。臨下車的時候她又想起那條手絹。這一路上明悄兩手空空,連條備用的都沒有。
十月轉(zhuǎn)過身來,滿臉抱歉:“今天的事情,是我唐突了。但當時場面,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抱歉?!?p> “今天的事情都是蔣寧寧所起,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明悄問。
“我是說你的手帕子?!?p> “手帕?”
“我聽蔣寧寧說的。我……并不知道那方手帕對你很重要。或者什么時候我去找郡主,用一條別的綢布去給你換回。今天在那手帕上走的針線不多,想來對它不會有太大損害、”
“呵,這事兒啊。”明悄的眉目舒展開來,淡漠搖頭:“不必了。那條手帕子如果我想要,自己可以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