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早又把臉上的笑收斂起來。
她不過是順著這個守寡的念頭,想起了和尚出殯的那天。
同樣的葬禮,櫻早一年要參加許多回,熟到每一個流程都了然于心,熟到連前輩們哀悼的致辭都已背的滾瓜爛熟。
升國旗,奏國歌,再敬禮,
等那張鮮紅的旗幟往身上一鋪,那就成了。
總算是,完成了光榮犧牲的使命。
總算是,博到了至高無上的榮耀。
哪怕這樣的使命,只有院子里的人才清楚。
哪怕這樣的榮耀,外面并沒有一個人知道。
那場葬禮辦的和以前一樣,又不一樣。
不一樣的地方是,大家都哭了。
按院子里的規(guī)矩,英勇就義是不能哭的。
誰敢紅一下眼眶,那是要受重罰的。
可破天荒的,第一聲哽咽如同槍聲般落下后,并沒有哪一位前輩出來制止。
哪怕是最頑固的那個申屠家的老爺子,也裝作看不見一樣的,偏過了頭去。
櫻早是這幫后生里,唯一一個沒有掉眼淚的。
她是真的哭不出來。
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
哭不出來的,還有十一。
櫻早也是真心沒想到,這個人在缺席那場世界賽后,整整失蹤了一年,這次竟然會專程回來,送自己的發(fā)小一程。
她原以為老爺子會雷霆大怒,沒想到并沒有。
他盯著兒子的寸頭,說了一句:“總算有個人樣了?!?p> 櫻早知道十一之前不是故意要留長發(fā)的。
老爺子看不慣,讓他剪。
他非不剪,甚至還留到了披肩的程度。
十一沒有理父親,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下,而是站在靈柩前,停下。
老爺子說:“跪吧,再磕三個頭,扎扎實實的磕,算是也為你的兄弟把心意盡到了。”
說著,他又環(huán)顧一周,高高的昂起下巴,如同驕傲的宣布一件喜事一樣,大聲喊道:“今天躺在這里本來該是我的種……老張家的,這一筆我記住了,我們申屠欠你們一條命!”
這時十一問:“酒呢?”
于是大家也就知道了,申屠家的兒子不是來磕頭的,是來敬酒的。
老爺子一下子就要發(fā)作,卻被人攔住了。
一瓶二鍋頭和杯子,送了上去。
十一倒?jié)M一杯,一飲而盡,又倒?jié)M一杯,淋在用鮮紅旗幟做的裹尸布上,“兄弟來送你了,你走好吧。我敬滿你三杯,第一杯敬,去你媽的英勇就義……”
櫻早心頭一顫,轉(zhuǎn)過臉便見到老爺子勃然大怒的臉。
十一繼續(xù)說:“第二杯敬,去你媽的光榮犧牲……”
老爺子沖上前去,揚著手中鋼筋做的拐杖,對著兒子腰間就是一棍。
這一棍可真重,換作普通人恐怕當場就得昏過去。
十一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蒼白如紙的臉上汗如雨下。
他沒有動。
仍然挺直腰桿,仍然緊握著手中的杯子。
哪怕控制不住脊梁顫抖的幅度,在酒杯里抖出了一個漩渦來。
老爺子還嫌不夠,揚手又是一棍子,可這次卻被櫻早攔下了。
他轉(zhuǎn)過頭來,瞪著一雙暴怒的眼睛,怒罵道:“妮子,再攔著我試試,信不信我連你也打?”
“要不,您試試?”
老爺子使勁想把拐杖從面前這妮子手里拔出來,但紋絲不動。
他重重的一怔,已經(jīng)意思到了自己姿態(tài)的狼狽,也意思到自己人到暮年,已經(jīng)沒法跟面前的年輕人來掰手腕,只好窮盡心力把最后一點力氣,用在后頭的那聲怒嚎上:“都他媽志氣了??!”
這一句被旁人聽到耳里,也不能不聽出幾分“英雄遲暮”的悲涼來、
櫻早似笑非笑的一楊眉:“老爺子,您就息怒吧。我不是故意要讓你不好看的……畢竟這個男人,我還是要用的。您現(xiàn)在把他的腰打斷了,那可怎么整???”
老爺子臉色一下子變了,仿佛蒼老了十歲。
這個蒼老指的是,他眼角眉梢之間暴露出的那種有力無心的頹態(tài)。
“滾吧……都給我滾!”
櫻早滿不在乎的把這波角逐獲得的戰(zhàn)利品,那根拐杖甩到一旁,然后回過頭,看向自己的男人,輕聲說:“敬滿三杯吧!”
十一站著沒動。
櫻早看出來他不是不想動,而是還沒有從剛才那一棍的惡勁里,緩過神來。
“那第三杯,換我?guī)湍憔窗伞?p> 櫻早接過十一手中的杯子,往那艷紅的裹尸布上一倒:“好兄弟,下輩子投胎記得帶眼睛,不要再生在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了!”
剛才的這場風波,勉強還可以解讀成申屠家的家務(wù)事。
可櫻早的這一句下來,等于當著全院的人打臉了。
究竟打的是誰的臉,沒人敢問,也沒人敢問。
但終歸還是有長輩站出來,用那種讓人聽膩了的德高望重的口吻,勸說道:“什么叫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堂堂一個熱血男兒,能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能死紅旗掩蓋之下,那才是三生有幸,給祖宗臉上都長光了!”
櫻早本來客氣些,本來還想藏一下,但真的是藏不住了,用那種毫不遮掩的鄙夷口吻說:“你以為他豁出命沖過去的那一刻,真就想著的是為國家犧牲,你以為他拿命也要守住的東西,是你們一口一個十六億的蕓蕓眾生嗎?”
那個長輩沒有吱聲,但用一臉嚴厲的表情制止櫻早“不要再胡鬧”了。
“你以為他不怕死嗎?你以為他不想做逃兵嗎?”
櫻早先是低下頭朝紅色的裹尸布看了一眼,又轉(zhuǎn)過頭看了自己男人一眼:“他怕呀,怕的要命。他想逃啊,誰不想逃,但他還是回頭了……因為我們在那里,因為這些和他從小一塊長大的兄弟姐妹,全在那里?!?p> 說著,她把手掩住自己的心口,本來不想哭的,但一張嘴還是哽咽:“清醒點吧,我的前輩們啊,他不是沖著英勇就義去的,也不是沖著光榮犧牲去的……他拿命也要去救的是我們!”
老爺子抽搐著嘴角,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不要再放屁了……”
“欠他一條命的不是你的兒子——”櫻早回頭看去時,一下子微笑了:“今天站在這里的我們,一個都欠他一條命!”
說著,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戰(zhàn)友們身上,“所以去送兄弟最后一程吧,你們就去敬兄弟最后一杯吧!”
老爺子重新拾好拐杖,走上前來,用格外陰沉的語氣問:“你要造反嗎?”
櫻早不閃也不躲,抬起頭直勾勾的就朝那一對蒼老的,余怒未消的眼睛看過去。
她沒有吱聲,但每個人都明白了這一眼的意思。
這個反,她今天造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