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了,太子偕太子妃往東宮而去,兩人未乘坐步輦,而是徒步離去。
穎親王與睿親王都是沈貴妃的孩子,用罷了芙蓉園里設的宴席,他們還要按規(guī)矩往后宮去給沈貴妃請安。何況曹側妃還在朝露殿陪伴貴妃娘娘,穎親王這一趟是免不了的。
昭陽要回長秋宮,走的方向與穎親王、睿親王順路,于是三人一路同行。
睿親王比昭陽大不了幾歲,只是他一貫少年老成,心思深沉,面上端著親王威勢,瞧著倒像是已經成了家的郎君。因他素來寡言少語,昭陽與他并不能說到一處去,反倒是和年長了七八歲的穎親王相處更融洽自在。
這兩人也是有趣,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性情卻稱得上是南轅北轍。
昭陽走在兩人的右側,稍稍遲滯了半步,看著他們身高相近、背影相似的模樣,心里想著,人和人果然是生而相異。就連親兄弟,都有這么多的不同與相悖之處,更不用說那些活在世上天南地北、毫無親緣關系的兩人了。
因此,人情相處之道決然不是淺顯的學問,亦非一朝一夕光憑靈慧悟性就能掌握的功課。
前段時間她耐心跟著桓皇后與太后學了不少東西,總算是從長信宮太后娘娘處得了一句尚可的稱贊??墒沁€未等她來得及高興,拿了那日在潭柘寺偷偷存下的香氣帕子去問顧家沅姐姐,結果像是當頭被潑了一桶冷水似的。
那香料就是太后用來使她沉眠,不至于窺見溧陽長公主現身潭柘寺的秘密。
甚至這香料都不可能是太后親自調配的,大概只是隨意囑咐了親信下人拿藥性濃烈的安眠香摻雜氣味強烈濃郁的香料,好掩蓋其中關竅。
學習制香的人大多明白,香料彼此相克壓制的道理,為的就是了解香料可傷人于無形,甚至是奪人性命于無形,以免將傷物用在自己身上,附庸風雅不成,反倒落下疾患。
太后既然能容人隨意摻混香料給昭陽使用,可能也就根本懶得多提一句,叫那粗鄙之人小心其中相克的藥理。
這恰恰證明了,太后并未把昭陽的事情放在心上?;蛘哒f,比起她親生女兒溧陽長公主的要事,昭陽就像是門房里養(yǎng)的一只貓兒,平日里瞧著喜歡便捻了綠豆糕來逗弄幾下,算不得是什么要緊的東西。
而且,若是換了像沅姐姐這樣在香料上有所本領的女子,只消進屋子聞了那滿室香氣就該發(fā)現其中不對勁之處。太后這樣放心對昭陽使這法子,必然也是知道,昭陽于制香課業(yè)研習不精,最多只是個半吊子的水平,盡管可以不用擔心被她覺察。
想到這里,昭陽只覺得自己越發(fā)沮喪起來。
大概這滿宮紅墻后頭、琉璃磚瓦底下住著的富貴女子,只有母后是真心對她好的。
從前,很遙遠的從前,還有未央宮的淑妃娘娘也對她好。淑妃娘娘是她嫡親的母妃,是受著十月懷胎苦楚,憑著全力才將她誕下的母妃。
兩世為人,隔著許許多多的年華光陰,她竟都快要忘記母妃是什么模樣的了。記憶里那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美麗得像是瑤池仙人??蓮那霸俣嗑呦蠡拿枋鲈~,幼年時代她用胖乎乎的小肉手,按壓著描摹著,深深刻在記憶里的母妃的骨相皮相,如何也禁不起時間的搖擺,漸漸都褪色在風風雨雨中,最后只留下空洞的美麗二字去形容了。
不僅是母妃,還有她的嫡親哥哥,那位早早就死在北境的明烈親王。那才是與她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在這世上待她最好的男兒。或許日后也不再會有比哥哥待她更好的男子了。
那時候哥哥還不是明烈親王,而是明親王,是父皇膝下第一個受封親王的皇子。禮部擬了封號,取了明字。哥哥出征前,還來長秋宮見過昭陽。他抱著她出宮,帶她騎快馬,帶她去了那座尚未竣工的親王宅邸。
哥哥指著水榭亭臺上掛著的匾額,寫的日月明煊四字,他說,明字封號是日月光煊的意思。昭陽是太陽,哥哥是月亮。日月光煊是吉祥話,可是對于他們兄妹兩人還有額外再多一重的意思:昭陽和哥哥都要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平安長樂,這才是日月光煊。
他死時只有十九歲,昭陽還是個稚嫩的小孩子,已然失去了母妃的小姑娘,又在一場戰(zhàn)事中永遠失去了兄長。
母妃是什么樣子的,已經慢慢淡忘了??尚珠L喪訊傳來時的場面,本以為已經忘了,為什么她現在回想,卻又記得那樣清晰呀?
昭陽記得,當時桓皇后小心攏抱著她坐在床榻上。房里火墻燒得很暖,煙紫紗制的床帷幔邊上掛著兩只大紅色的虎頭玩偶。那個從前朝過來的內侍,青色袍子,五體投地,伏在地上,腦袋都幾乎要低垂到地縫里去了。他嘴里說的每一個字,組合在一起,像是苦澀的黃連湯水。昭陽覺得,像是有一只粗糙的大手,卡著她的脖子,將她摁在黃連湯水里,叫她痛哭流涕,叫她哀嚎呼喊,卻越發(fā)嗆咳得厲害。
明親王薨了,在北境。
北朝的鐵騎踏破隆山關,明親王就戰(zhàn)死在那里。
聽說,后來他們又艱難收復了隆山關,哥哥從前的同袍在那里為他立了衣冠冢。
昭陽曾去過那里,很小的時候,就在哥哥死后,是隨著寧國公老夫婦一道去的。大漠孤煙,日落長河,寸草不生的荒涼之地。她還在那里磕撞了腦袋,當時留下一條傷疤,還是北境的軍醫(yī)為她提供了金瘡藥膏才避免留疤痕。
哥哥死后,她性情變了許多。
白日里脾氣壞得很,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隨手抓起邊桌上的擺件扔出去,若是瓷骨的,那便頃刻摔得粉碎。以至于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她房里的擺件都是木雕的。夜里就哭鬧著不肯睡覺,手臂掛在桓皇后的脖子上,任桓皇后怎么安撫勸哄也不愿寧靜睡去。
而那段時候,父皇待她是極好的,幾乎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
現在想來,這份寵愛憐惜,有多少是沾著母妃與兄長的血呢?
她是未央宮淑妃娘娘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卻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份由母妃病喪、兄長戰(zhàn)死換回來的憐愛。
她知道了,昭陽的確是個壞孩子,壞在蠢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