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在少府傅家門前停下。駕車的內(nèi)監(jiān)為昭陽公主放下踩腳凳。柳嬤嬤與萬嬤嬤先下車,伸手攙扶昭陽公主腳踩著小方凳穩(wěn)穩(wěn)下馬車。因早前已有中貴人先行騎馬過來,提前告知傅家昭陽公主即將駕臨,故而門前有幾位傅家主子候著預備接駕了。
昭陽公主戴著幃帽,視線從這一張張傅家主子的面孔上掠過去,全是她未見過的相貌,從前有過幾面之緣的鹿拾公主駙馬傅秉周亦是不在此列。她覺得有些沒趣,只覺得那打頭陣上前迎她的大娘子笑得實心實意,也不知是真的本性純良,還是道行深外表上矯飾得好。
“本宮駕臨,尊奉皇祖母懿旨與母后口諭,特來前來探望鹿拾姐姐。傅家遣誰人引本宮去見了姐姐?”她抬頭微微揚著下巴,倨傲尊容儀態(tài)拿捏得恰到好處,隔著一道青紗帷幔仍可叫傅家人切實感受何為天家氣派。她是刻意低了音調(diào)說話的,舉止穩(wěn)重的同時,隱隱透出幾分傲然與不耐,為的就是好讓尚主的人家切莫仗著府中奉養(yǎng)公主日夜相處,而全然渾忘了天家與民家的區(qū)別。
“妾婦乃是駙馬傅秉周的母親,便由妾婦引著殿下前去鹿拾公主的院子吧?!?p> 昭陽頷首允準。
傅家大娘子原本聽說昭陽公主要駕臨家宅,內(nèi)心有許多惴惴不安。聽說昭陽公主還是在室未嫁的公主,雖然傳言受寵,在皇后娘娘跟前極為得臉面,可到底還是姑娘家,想來缺少決斷銳氣,說話并不能作數(shù)。況且,小姑娘難免心思淺,若是三言兩語就被鹿拾公主的眼淚與哭訴說服拉扯過去,反倒是要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上糊涂為鹿拾公主撐腰了。
可當下見著兩位年長的嬤嬤隨昭陽公主一道過來,大娘子立即有了幾分底氣,又聽說這位公主是奉太后與皇后的懿旨過來的,那勢必是與他們站在一道。特意過來走這一趟,無非兩個目的,一是安撫傅家人心,二來也可稍作緩言,好細細勸慰那個火氣上頭、一句話也進不得腦子里去的鹿拾公主。
大娘子在前面引路,帶著昭陽公主往后院而去。
昭陽初初走入傅家宅邸時,只覺得是一處京城尋常的官宅??稍酵竺孀?,她越覺得不對勁。屋室精致奢華,亭臺秀麗端美。光是連接前后院的那條花架回廊底下,布置的大型鶴鳥木雕及作鎮(zhèn)宅用途的珠玉擺件,她只粗粗一眼就知道質(zhì)地名貴稀有,便是放眼京城也算得上是罕見的寶物。
這傅家是什么來頭?
家里的陣仗竟可比話本小說中描述的那些個富賈一方的皇商人家了。
“殿下,這閬苑便是鹿拾公主所住的院子。”大娘子隔了一段距離,對著那戶院落門前把守大門的粗使悍婦,心有怨懟,許是她見識并不怎么深厚,竟然也不知輕重對昭陽說,“鹿拾公主怕是傅家人闖進去,這不指派了親近的幾位護院悍婦,從昨兒夜深就守在門口了。妾婦身邊遣了人過去問孫兒安好否,都被人拿了掃帚和板子打出來??蓱z見——”
昭陽只冷淡瞥她一眼,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學了誰的模樣,或許是潛意識里模仿了上一世蕭阜嶼踏破宮城時候的冷酷威嚴架勢,不得不說,真管用得很。大娘子接觸到她的視線,立馬打了個激靈,終是意識到自己都對著公主說了些什么糊涂話。
可這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打小就千嬌萬寵養(yǎng)在皇宮里頭,怎么能露出這樣可怕的眼神呢?
就好像——就好像是人家說的深山里頭的野狼,黑夜里冷不丁從山坳里冒出來的樣子。
“傅家大夫人是已然不記得,究竟尚主之家要以何種態(tài)度奉養(yǎng)公主了嗎?”昭陽悠悠地質(zhì)問道,“既然是不記得規(guī)矩了,那就好好從頭再學一遍罷。鹿拾姐姐出降傅家不過兩年左右的工夫,大夫人便已情態(tài)懶倦到了這種地步,實在叫本宮難以信服,三五年后大夫人還能在心里懂得恪謹二字該如何一筆一劃寫出來?!?p> “殿下,殿下恕罪?!贝蠓蛉水斦媸怯行┖ε铝?,嘴上求饒,卻也在心底里嘀嘀咕咕,想著昭陽公主或許只是紙老虎罷了,此刻是想要為自家姐姐撐場面,才對她說這些嚇唬的話。
昭陽勾唇淺淺笑著:“大夫人當下既能對本宮說出這話,想必心懷怨懟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今日本宮既代皇祖母與母后過府探問,不若大夫人把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委屈怨言都擺出來說道清楚。本宮雖是女眷,卻也飽讀君子書長大,固然不能與幾位皇兄相比,倒也是有幾分真才實學。不好說是萬分公斷,但也絕不會徇私偏袒。大夫人意下如何?”
“妾婦不敢。求殿下恕罪?!?p> “嘴上說著不敢,心里卻不知是怎么想的。畢竟民間是一貫有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本宮縱然長在禁宮之中,但還是知道的。倘若你今日在這里跪了本宮,是否內(nèi)心里仍是不服氣?”
大夫人原本是站著的,聽了昭陽的話,真的撲通一聲硬生生跪在了石板地上。
昭陽偏過身子不看她,自顧自說自己的話:“大夫人可別把所有人都當成是好蒙騙的了。鹿拾姐姐究竟在這府里吃過什么明虧暗虧,她自己或許是不計較,或許是未察覺,可不代表就沒有人睜眼看著心里暗自記著。不光是鹿拾姐姐,還有這府里其他幾位兒媳婦,大夫人且收斂著您那惡意凜然的婆母威勢罷?!?p> 把這丑話擱在明面上了,昭陽這才往閬苑而去。
負責掌門的粗使仆婦并不識得昭陽公主,卻親眼目睹了方才這場訓斥的全過程。早有機靈的人跑進去向鹿拾公主通傳了,如今昭陽歇下旗鼓登門拜訪,未在門口多費口舌,就聽見里頭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喊話聲:“快快開門,是昭陽殿下到了?!?p> “有勞嬤嬤?!?p> 昭陽溫言對門口的仆婦說道一聲,倒是叫后者頗有幾分受寵若驚而不知所措的模樣。
柳嬤嬤不動聲色把這一切都盡收眼底,感覺甚是驚異。
短短幾日未見,昭陽公主的長進可真是飛速吶。既能有理有據(jù)地訓誡旁人,而不是一味靠著身份無腦驕橫說話,又能以溫和謙遜的態(tài)度去對待身份低微的奴仆。眼里瞧得見是非了,也放得下活生生的人了。心里更知道什么是該說的話,什么是該做的事。她若是回去后回稟了太后娘娘,想必娘娘也一時半會兒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