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風(fēng)姿

　　昭陽并不愿意聽秦氏這套論調(diào)，她只是更多地驚詫于秦氏一眼就看出了她究竟為何所煩擾。

　　若是真如秦氏所說，那上一世蕭阜嶼易幟竊國，這自然也是一種爭法，難道是正當(dāng)?shù)膯幔?p>　　還有，禁宮之內(nèi)、后宅之中慣玩弄的那些腌臜把戲手段，誰說不是爭，便也有它的正當(dāng)性嗎？

　　人固然不可輕賤甘為魚肉，可有些人只是受利字驅(qū)役，要為自己爭奪一份利祿，才不惜鋌而走險，忘記一切仁德教化，昧了心腸去做鉆營損人的事情。難道就憑老夫人這一席話全都能正當(dāng)化了嗎？

　　秦氏依然仁慈和藹地耐心與她說話：“殿下年紀(jì)還輕，持著一顆赤淳善良的心腸，自然會對許多事情都打抱不平，覺得人世有許多不堪，人的心情亦是千百種獨特的模樣，其中免不了有些黑心且喜好算計他人的骯臟品類?！?p>　　昭陽抿唇，裙擺及衣袂在凜冽迅疾的寒風(fēng)中不由自主地飄動，她平靜地開口：“老夫人既然如此說，想必也曾對昭陽所思所想感同身受吧?！?p>　　“殿下終有一日會以另一種心態(tài)看待這些人事物的?！鼻厥匣乇芰苏殃柕脑挷惶?，只給出了深妙的預(yù)言般的言辭，“那時的殿下并不是沾染污塵亦庸俗化了，而是殿下走入了人生全新的境界，懂得以悲憫心腸去看待人世萬物造化變遷?！?p>　　“世上人的鉆營算計，多是出于不平。所謂不平，就是指那些來自于他們身體或精神上所受過的苦楚。有朝一日，殿下看到了他們傷人的地方，自然也就一并看到了他們身上那些巨大的填不滿的窟窿，看到了那些一刀刀鑿開這些窟窿的利刃，亦見到了他們曾受過的苦楚?！?p>　　“真正幸福的人，將是富足的，他們不曾受過傷，或是已經(jīng)將傷口痊愈了。身處那種境界中的殿下，怎能不心生悲憫心腸呢？”

　　昭陽不喜歡這種說法，看似是結(jié)出悲天憫人的慈善心腸，實則夾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優(yōu)越感。

　　她低語道：“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做到老夫人您口中的境界，那我想他必然是已成圣了。昭陽本就是紅塵中庸俗的一介人士，從不愿擺脫七情六欲去做那超然脫俗的圣人。一切不公正的，都將要受到他們應(yīng)得的懲罰。一切掠奪得來的，終有一日需盡數(shù)歸還。法存于人心。仁德慈悲兩詞，從來不該用于論定法與罰的正當(dāng)性。那些落入我眼中的不堪事，若我力所能及，必當(dāng)撥亂反正?！?p>　　不遠(yuǎn)處，穎親王倚靠著廊柱，臉上揚著隨性恣意如流云清風(fēng)般的笑意，正巧聽了這番話進(jìn)去。他笑容未減，長腿一擺輕松跨過矮矮的石條隔斷，檀色衣角刮過石條旁花苑里高高低低的細(xì)嫩葉片，腳步不停，拐過游廊角落就往太極殿正殿而去。

　　往日里或許是他小瞧了這位妹妹。

　　說話擲地有聲，言辭鏗鏘華麗。

　　倘若她是男兒身，可入得朝堂，對著那些正義感泛濫的同科們義正言辭說上上面這一席話，或許會有不少人抖擻精神、備受鼓舞，推崇稱贊她的風(fēng)骨氣節(jié)罷。

　　如此便可想象，如果長兄明親王還活在世上，如果姑母溧陽長公主還未受難落魄，朝堂現(xiàn)在該是怎樣一副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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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貴妃在席位上與穎親王妃說話，即便是與這位關(guān)系稱得上是再親近不過的兒媳婦說話，她依舊是端持著極冷漠極疏離的態(tài)度，和方才同溫善玉說話時的態(tài)度有些兩相分明。

　　“母妃教導(dǎo)的是，兒臣日后必定更加小心謹(jǐn)慎?！?p>　　穎親王妃可不是那種性情綿軟孱弱的女子，只是對著沈貴妃，她即便是再有傲骨氣性，也不得不低下頭退讓出許多分寸。

　　“切莫說道而不留心?！?p>　　沈貴妃沉聲告誡道，視線落在了遠(yuǎn)處跨過門檻正步入正殿的昭陽公主身上。

　　“昭陽這孩子如今長進(jìn)不淺，近來你可在宮外頭聽說過什么有關(guān)她的話？”

　　穎親王妃靠身過來低聲密語：“在宮外兒臣倒未聽說什么夸公主長進(jìn)的事情。只知道前些日子公主曾與桓家女郎起過沖突。而后桓家人便速速將那得罪過公主的女郎君嫁了出去?；槭率勤s在臘月里著急忙慌辦完的，不知其中是否有長秋宮的手筆?！?p>　　“別把這事想得太簡單。昭陽再怎么順?biāo)囊?、合她眼緣，可到底不是親生的孩子?；讣蚁氡厥亲鍪裁词虑槭Я朔执?，觸著長秋宮娘娘的底線了，這才惹下這趟事情。他家女郎君的婚事，無非是一場借著昭陽的名義所做的敲打而已?！?p>　　沈貴妃說話的時候，可不是像那些段數(shù)極低的惡女人一般露出得意洋洋或是兇狠恐怖的表情。她仍舊是持著那種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高傲氣質(zhì)，仿佛就是隨意開口拋了兩三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出來。發(fā)髻上簪戴的步搖金釵頭面一動不動，嚴(yán)密規(guī)整得像是用針線膠水牢牢固定住的。

　　“嫁的是哪家？”

　　“說是未聞名在外的普通官宦人家而已，談不上勛貴，勉強(qiáng)只能沾上清流二字。是一戶崔姓人家，祖父曾官至六部內(nèi)侍郎，父親亦非身負(fù)顯要官職，那崔家當(dāng)事的郎君也未有功名在身，如今還要候考春闈?！?p>　　“那真真是低嫁了?！鄙蛸F妃隨口附和一句。

　　這廂昭陽入席未多久，就有幾家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到她跟前來給她行禮請安。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像一群排在竿子上雀躍意動的稚鳥。昭陽看著她們，一眼就看穿了這些一句接一句冒出來的毫無條理的歡快話，其實只是為了掩飾她們心中的緊張與堂皇罷了。

　　她們看著是與昭陽年紀(jì)相仿的，只是她平日里不愛結(jié)交官宦家里頭的女孩子，因此是連她們各自是哪家的也搞不太清楚。其中唯獨只有端王叔家中的兩個女兒她是識得的，春城郡主與春和郡主。

　　早些年端王妃帶著孩子們住在京城里的時候，昭陽與春城春和倆姐妹也是時常能玩在一處的。只是后來端王妃不幸病逝，孩子們失去了母親，亦是無長輩照料起居，如何都是不妥當(dāng)，這才回了封地上生活。

　　如今算來，那已是七八歲時候的事情。對于昭陽來說，就更加久遠(yuǎn)了。

　　春城與昭陽實際只相差幾個月而已，比起昭陽最近幾個月才重新收斂脾氣、打磨性情，春城一貫就是守規(guī)矩的得體孩子，早已是氣質(zhì)涵養(yǎng)出眾，宗室貴女儀態(tài)渾然天成。

　　春和年紀(jì)更小一些，大有稚氣未脫的樣子，一張漂亮的圓圓臉上洋溢著單純玲瓏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