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干凍硬的人皮累在一起,疊滿了半面墻。玄霏看過那上面的“字跡”,匕首的刻痕在暗紅的血跡下并不清晰,他想這老僧也并不奢望能通過這種方式把已經(jīng)被燒毀的經(jīng)文流傳下去,只不過是在給他自己一個消磨時間的辦法。
他在這里每過一天,就在一座房子的墻上刻一道痕跡。如今一個多月過去,墻上已有了八個正字。
他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去挑戰(zhàn)其他房子中的人了。他自覺對劍法的領(lǐng)悟遇到了阻礙,單純的廝殺并不能讓他突破。于是他留在了這座較為完整的房子里,從被他殺掉了的人住過的地方拆下一些木板和磚塊,加固房子的四周墻壁。即是阻擋寒風,也是為了隔絕窺視的目光,他可不想讓其他人聽見他在房間里練劍的動靜。
在他之后,魔教一直沒有送新的人來這里,他只能從死人身上剝衣服。在他發(fā)現(xiàn)了維持體面的困難之后,他殺人就只以一劍封喉,并將內(nèi)力覆在劍鋒上,幾乎只以劍氣殺人。這樣造成的傷口很薄,鮮血不易飛濺。
這幾天,他依然每夜殺一個外圍的人,把尸體從狂熱的人群中搶奪出來,從背后撕下他們的皮,晾在屋外風干之后給石屋里的老僧送去,順便把他用完的皮在墻邊堆疊整齊。要是他為他做這些瑣事,小小的石屋要不了多久就會混亂到無從下腳。
孽鏡里的人,尤其是沒有能力爭奪庇護所的人,在他眼中已經(jīng)和提供肉身用作材料的動物沒有區(qū)別。偶爾有魔教的教眾出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們也是同樣看法。這并沒有讓他不適,反而讓他為自己在魔教中處處感到隔閡而釋然。他們天生不是同一族類,與紀無情的師徒之情并不能抹殺這無法改變的差異。
紀無情讓他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人類的渺小,與其他為了生存互相廝殺的動物別無二致,和生而為龍的他有云泥之別。他不確定這是不是紀無情的目的之一,他不覺得自己有了這般想法會對他有什么好處。盡管這消除了他從來到魔教之后就一直糾纏著他的隱約焦慮,現(xiàn)在他不用為在面對其他人時心底升起的,難以抑制的蔑視感到慚愧,在大約一天的時間里,讓他在使劍時自在不少。
但僅僅一天之后,他又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另一種焦灼,甚至讓他難以專注于練劍。
于是他第二次來到曲吉達瓦的面前。
曲吉達瓦的神情仿佛從來沒有變過,無論他是在靜坐,還是用枯瘦如柴的手摸索著雕刻經(jīng)文。玄霏這一次進去,他正在忙碌,黑暗中不時響起匕首割開干硬人皮的輕微聲響。玄霏在桌案的另一邊坐下,低頭看著曲吉達瓦緩慢地刻上他看不懂的文字。這類語言他只在教中的藏書里看過簡略的介紹,據(jù)說是佛門專用的梵語,他從來沒在魔教的統(tǒng)治境內(nèi)見過有人寫,也沒聽過有人說。
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曲吉達瓦把手下這張他昨日帶給他的人皮密密麻麻地刻完,放下匕首,抬起頭看向他,他也依舊沉默。他太久沒有說過話了,都快忘了自己的聲音。但他想起了那一日曲吉達瓦對他說話時的聲音,他不想自己的嗓子也變得和他一樣支離破碎,但要描述困擾他的古怪焦慮實在太難。
欲言又止的沉默中,他看到曲吉達瓦對他顫動了一下嘴角,不明白為什么他會對他這個魔教中人報以笑意。
他終于想好了該問他什么。
“你要什么時候,才肯告訴我關(guān)于紀無情的事?!?p> “我不了解關(guān)于‘紀無情’的事,”曲吉達瓦閉著眼與他交談,與玄霏記憶中的神態(tài)一模一樣,“那時候他還不叫這個名字?!?p> “那時候他叫什么?”
曲吉達瓦默然。玄霏無法再追問,只能換個問題。
“那個時候的他,和你有什么淵源?!?p> 曲吉達瓦依舊沒有回答,似乎這個話題也是不可說的禁忌。他沉默一會,反問玄霏:“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讓你來這里?!?p> 玄霏平淡地回答:“他想讓我在這里修行?!?p> “他想讓你經(jīng)歷,他的經(jīng)歷,”曲吉達瓦睜眼,空洞的雙眼望向玄霏,“你是他的傳人?!?p> “但你比他幸運,”他睜著眼睛迷茫地注視了一會前方,眼中浮起依舊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失望,便重又把雙眼緊閉,“你師父讓你先見人之惡,再見人之善。他自己先見的是善,后見的才是惡?!?p> “如果你不能體會他的苦難,你的劍就不能超過他的境界。”
玄霏聽了,只覺心底一角被狠狠觸動。
“你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的問題,經(jīng)文里都有答案,”曲吉達瓦合起雙掌,“大昭寺還在的時候,每天都有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來求佛祖解惑?!?p> 玄霏看看墻下數(shù)摞刻滿經(jīng)文的人皮。
“你是最后一個記得這些佛經(jīng)的人了。”
“不,”曲吉達瓦露出一個狡黠得十分明顯的微笑,“你才是最后一個?!?p> 玄霏語塞,他一點都不想把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符號強行記在腦子里。
“我只能答應(yīng)你,要是以后有機會,我會把這些東西帶出去?!?p> “也好?!?p> 曲吉達瓦雙手合十,對他低下頭去,似在行禮。
玄霏走出石屋,回到他占據(jù)的小房子,沉下心氣,準備今晚的拼殺。
若是此處確實已經(jīng)無法讓他再進一步,他就更應(yīng)該盡快離開。
孽鏡的白天只有慘淡的陽光,夜晚只有壯觀到滲人的圓月,籠罩在此的陣法將本應(yīng)落在山坳里的風雪阻隔,雖然減輕了本該更加刺骨的森寒,但相比之下,永恒不變的景色更能加劇人的瘋狂。玄霏只有看到自己刻在墻上的痕跡才能感到時間在流逝。當他殺死孽鏡中最后一個活人,他刻下的正字已布滿了近半面低矮的墻壁,他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一百二十余日了。
他走進石屋,曲吉達瓦正在最后一張人皮上緩慢地雕刻經(jīng)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