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永寧暫時離席，出來透口氣。卻瞧見了站在外邊負(fù)手而立的慕允清。
夜風(fēng)陣陣，拂動慕允清的頭發(fā)，異常飄逸。夜色濃重，看不清臉，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
“慕公子今日的舞劍可真是精彩卓絕呀?！庇缹幹鲃娱_口。
慕允清回首望過來，“公主過獎了。公主殿下的舞姿才是妙絕天下。臣不過是拋磚引玉耳?！?p> 漆黑的夜，縱有宮殿漏出的燈光和長廊上連成一條線的宮燈都無法照亮，慕允清轉(zhuǎn)頭過來時的那一張臉，卻瞬間讓夜晚明亮了不少。
蒼白色的面龐，沒有血色，映著如夜一般黑的眼睛和紅色的唇。比起很多人硬朗的臉部輪廓，慕允清明顯更柔和。
此時此刻，殿內(nèi)的喧囂更顯得殿外的寂靜，只能聽到風(fēng)的呼呼聲。
慕允清的眼睛盯著永寧，似有著點(diǎn)點(diǎn)微光。
“公主還記得微臣嗎？”慕允清再次開口，已是過了半刻工夫。
永寧心里默念慕允清的名字，細(xì)細(xì)打量慕允清的外表，卻怎么也想不起何年何月見過此人。
這也難怪，永寧微服出宮，幫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當(dāng)初救過南遠(yuǎn)伯兒子的事只是眾多人當(dāng)中的一個，又怎么可能記得分明。
因?yàn)橹茉獾陌察o，永寧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慕允清的嘆氣聲。
“公主殿下曾經(jīng)救過微臣?！?p> 見永寧還是一臉迷茫的表情，慕允清提示道：“千穗坊?！?p> 永寧頓時恍然，很是興奮地說：“你就是那日我在千穗坊外碰到的那個人？千穗坊外？被人打斷肋骨的那位？”
“…”慕允清扶扶額頭，低聲呻吟，“公主殿下記得微臣只是因?yàn)槌嫉睦吖?？?p> “本宮近日記性突然急轉(zhuǎn)直下，所以只能憑著這些零星的片段來記人?！庇缹幑植缓靡馑嫉卣f，“公子是怎么知道本宮的身份？”
“當(dāng)日給的錢袋上，有公主殿下的閨名。”
“?。俊庇缹幧盗搜?，“怎么會這樣？”
“或許是百密必有一疏，公主殿下出宮的時候忘記了換個無字的錢袋。”慕允清瞧著眼前呆滯的永寧公主，微微笑道。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袋子，正是當(dāng)年永寧扔給他的錢袋。
永寧看去，只見素色的小袋子上繡著一朵出水蓮花，在邊角用小小的字樣繡著“清殊”。
元清殊，正是永寧的名字。
“京城之中，叫這個名字的只有一位。那就是陛下身邊最受寵的十公主。微臣這才得知是公主救了臣。”
“本宮也不算是救了你，只是略施援手罷了，公子不必掛懷?！庇缹幨諗看魷纳裆謴?fù)正常的臉色。
“若不是公主當(dāng)日一番話，讓微臣生出讀書習(xí)武的上進(jìn)心，所以才有今日的微臣，所以公主對微臣的大恩，微臣畢生難忘。”
語氣很是誠懇。
但是永寧公主雖然在后宮里受盡寵愛，但是長在爾虞我詐的后宮，她對人心還是有所戒備的。雖然一旦出宮，一定會幫助窮苦人家，但是她的戒備心其實(shí)是很強(qiáng)的。再者，從小到大，有多少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因此，慕允清的話再誠懇，也難以讓她動容。
她面色如常，“救濟(jì)貧苦，本就是本宮身為公主的責(zé)任所在，公子不必多想。公子瞧，本宮連公子是何人都差點(diǎn)忘記了，更不會在意這些隨手施予的恩德?！?p> 慕允清越是感激，她越是警覺。剛才因?yàn)橄肫鹉皆是迨钦l的興奮早已淡去，心里更多的是警惕。
“公主殿下定是不信臣的赤誠之心，微臣會證明的?！?p> “好，本宮等著你的證明?！?p> 她轉(zhuǎn)身離去，留給慕允清的最后一面是一張端莊的笑臉。
“真是難辦啊。”慕允清凝視著永寧的背影，說。
對于慕允清要表真心的言辭，永寧并沒有當(dāng)回事，她很快被京城里歌頌她舞姿的各種詩詞所吸引。
當(dāng)日萬壽節(jié)宴席上，有不少會吟詩作對的才子文人，因此她的長相思舞一夜間就被流傳了出去，什么宛若天人，什么輕盈翩躚，傳得神乎其神，將她描述為九天仙女下凡。
以至于現(xiàn)在的宮人見了她都是一副景仰的模樣，還有人偷偷跑來問她王母娘娘長什么樣子。
永寧含著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邊咳嗽邊問：“你說什么？”
來人竟然又問了一遍。
永寧是公認(rèn)的好脾氣，常年排列宮人心頭最喜愛的公主榜首，她噎了半天，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最后只能說：“本宮去拜見王母娘娘的時候，娘娘正好臉上出疹子，蒙著一層面紗，本宮未能得見真顏?！?p> 見那人失望離去，永寧難得的暴脾氣，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
“公主這是怎么了？”染霜端著一盤點(diǎn)心走了進(jìn)來，見永寧煩躁的表情，問道。
“還不是因?yàn)殚L相思，本宮不過是氣不過永安那個小丫頭，出來跳了一個舞，就被傳成了仙女下凡。本宮以為是傳言，沒人會信。直到剛才有人來問本宮，王母娘娘長什么樣子。本宮才確信，此話已經(jīng)一傳十十傳百，最后都變成真的了。”
“可見公主天人之姿，旁人莫及呀?！比舅嬷煨Φ?。
“你可別寒磣本宮了。前天，有人跑過來問，哪吒是不是真的是三頭六臂。昨兒個，有人問本宮，天宮的生活跟皇宮的生活哪個更好。今天有人問本宮王母娘娘長什么樣子，明兒個是不是就有人來問，玉皇大帝的胡子是白的還是黑的，玉皇大帝到底有多少個女兒，長得好不好看之類的無聊問題?！庇缹幱袣鉄o力地說，“他們竟然會信這種傳言。”
“可能是那部小說太深入人心了?！比舅f。
“什么小說？”永寧猛地抬頭看染霜。
“公主您不知道啊。自您萬壽節(jié)跳長相思舞曲之后，市面上就出現(xiàn)了一本小說，刊印了數(shù)萬卷?！?p> “講的什么？”
“說的是玉皇大帝的女兒下凡之后投胎成為大衡朝的十公主，長得冰瑩剔透、不可方物，后來在萬壽節(jié)，以長相思一舞驚動天下。公主，你不知道，這本書賣得很好，宮里的人都趁著出宮辦事的機(jī)會跑去買一本來讀呢?！?p> 永寧的嘴巴張得很大。
她萬萬沒料到，自己只是跳了一個舞，就變成了這樣。不僅自己的名號天下傳聞，而且還被寫進(jìn)了小說，寫進(jìn)小說還不算完，因?yàn)橐徊啃≌f還真的被人認(rèn)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那部小說寫得很好嗎？”她問道。
染霜瘋狂點(diǎn)頭，如小雞啄米一般，“好看啊。公主。奴婢剛剛還看了一章呢?！?p> “連你也…”
“公主，真的很好看！是真的！”染霜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本封皮精美的書籍，上面寫著端正的楷體字“天外飛仙”。后面跟著作者的名字“千歲”。
“…”這是什么鬼名字。
“公主，您要看嗎？”染霜晃著那本書，粉紅色的外皮很是顯眼，成功地讓公主的眼角再次抽搐了一番。
“本宮才不要看?！庇缹幰荒樝訔壍卣f。
染霜笑呵呵地放在了桌子上，笑呵呵地溜了出去。
永寧還是一臉嫌棄地瞧著桌子上那本粉得鮮艷的書。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本書已經(jīng)不在桌子上了，而是在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那雙保養(yǎng)得宜的手上。
走馬觀花、一目十行地看了一番，永寧狠狠地把書合上。
文筆確實(shí)了得，情節(jié)安排得很得當(dāng)，對女主角的刻畫也很精妙。越是這樣，就越是讓人生氣。
她對于這種借她名義賣書的行徑很是厭惡，卻又對這本書挑不出錯來。堂堂一個公主，又怎么能跟這種市井小民過不去？怎么能因?yàn)檫@種市井娛樂之語而生氣呢？也太沒有風(fēng)度了一點(diǎn)。正因如此，永寧一直在搜尋有沒有不妥之處。通篇找下來，竟然什么都沒找到。
“真是豈有此理！”永寧抱著書生悶氣。
恰在此時，染霜走了進(jìn)來，看到永寧手中的書立即喜笑顏開，“奴婢就說好看，公主還不信，現(xiàn)在可信了？”
“此書盜用本宮的名字，劣質(zhì)至極?！庇缹帎汉莺莸卣f。
“??？”
“染霜，收拾東西，本宮要出宮會會這個什么鬼‘千歲’?！?p> “是?！?p> 雖然摸不著頭腦，染霜還是乖乖地聽命了。因?yàn)楣髂菑埻鹑籼烊说哪樢呀?jīng)扭曲到了一定程度，已經(jīng)不能說是“天人之姿”了，而是“惡鬼之態(tài)”了。
從印制此書的書坊出來，永寧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
“公主？”染霜小心地問，“公主，您還好吧？”
“本宮還說呢，為什么起那么一個筆名，原來是有淵源啊。”
永寧想起剛剛跟書坊掌柜的談話，就覺得可氣。
“此書是南遠(yuǎn)伯家的公子做的。”
“南遠(yuǎn)伯？是他第幾個兒子？”
“南遠(yuǎn)伯就一個兒子啊…”
“只有一個？可是那位叫做慕允清的？”
“是啊。前段時間，憑著舞劍，在京城瞬時揚(yáng)名了?，F(xiàn)在看上他的小姑娘多了。雖說不能考取功名，但是到底是伯爵，還是有些產(chǎn)業(yè)…”
掌柜沉浸在自己的話題里難以自拔，沒發(fā)現(xiàn)眼前的小姑娘已經(jīng)頂著冷冰冰的一張臉離去了。
“公主，不要生氣。奴婢以為，那位南遠(yuǎn)伯公子對公主定是十分喜歡，不然怎么會在書里將公主寫得那般美麗?！?p> “是啊。要不是他這本書，我還不至于被人處處問天宮的事。本宮想去問問這位慕公子，到底要干什么?！?p> 永寧抬頭望天，很是無奈。
“公主，此次前來，是為何事？”
慕允清笑得清朗，徐徐問道。
“慕公子，你瞧瞧你干的好事?！?p> 永寧坐在慕家的花廳內(nèi)，說話的內(nèi)容雖然是質(zhì)問，但是語氣并不激烈。
“公主看到那部小說了？”慕允清眼睛一亮，似乎十分興奮。
“傳遍京城的小說，本宮能沒看到？慕公子到底是何意？”
“微臣只是…”
“是什么？”永寧盯著慕允清，想好好聽聽這位能人的解釋。
“微臣仰慕公主已久?！?p> 說這句話的時候，慕允清的雙眸璀璨生輝，像兩顆黑色的寶石，映出細(xì)碎的星光，微微閃著亮光。
永寧噎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
“本宮記得，慕公子與本宮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幾年前，一次是萬壽節(jié)?！?p> “是?！?p> “所以慕公子一見傾心，再見鐘情？”
“是。”
“這種話，你自己信嗎？”
“信。”
“…”
慕允清的臉上，是篤定，是誠懇，是赤誠。
“可是本宮不信。本宮從小見過太多口是心非的人了。勞煩慕公子開口之前先三思一下?！庇缹幮睦镏幌氚涯焦恿R上個百八十遍，卻還是顧著公主的臉面，沒有罵出口。
永寧站起身來，就要一走了之。
“公主，微臣是認(rèn)真的，不管公主信不信?！?p> 慕允清的聲音不再低沉，反而很明亮張揚(yáng)。
那是屬于一個少年的聲音。
“本宮也是認(rèn)真的?！?p> 永寧嗟嘆，少年如此天真，果然不是好事。一個公主的婚事豈是公主自己可以決定的？既然如此，不如不動心，無情才是最好的選擇。
“慕公子，那本書不要再寫了，不然本宮就只能封了書坊了。而且，本宮不喜歡死纏爛打的人，慕公子可千萬莫要死纏爛打。”
永寧搖搖頭，為當(dāng)代京城青年的稚嫩而感到惋惜，抬起腳就走。
“所以，公主對慕允清沒有動心？”我聽得入迷，忽然問道。
“當(dāng)時的確沒有?！敝唇惚犞浑p大眼睛，靜靜地說。
“當(dāng)時沒有。莫不是后來…？”
“是啊。沒見過幾顆真心的公主，對于付出真心的人當(dāng)然很喜歡?！敝唇愕卣f。
在歷史書籍里，在電視劇里，后宮從來都是你爭我斗之地。在這樣的地方，虛情假意是常態(tài)，真心真情反倒是稀罕寶貝。也難怪永寧公主會動心。
“后來呢后來呢？”我迫不及待地問。
“你明天不上學(xué)嗎？”知未姐問我，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
“不用不用，明天周末。”我擺擺手。
“好吧。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