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嶄新的早晨,王利民比太陽的腳步還快,早早登上了鰲山寨。
陳滅水在挖田,準備種洋芋,遠遠地望見他,就打招呼。得知王利民要找曾龍生,嘴巴一癟,眉毛往眉心處一擠,話接二連三地跑了出來。
王書記,你這是何苦呢?你怕他嗎?
陳滅水這話中有話。
這幾天,曾龍生越來越不像話,把混凝土倒在斑竹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在鰲山寨洋洋自得地炫耀,說,怎么樣,我曾爛龍誣賴了非貧困戶,他半截煙也沒把我烤熟吃了。這還不算,曾龍生還大張旗鼓地說,他舉報了王利民,如果告不倒他,也得讓他身敗名裂。他這個瘋子,從天亮到天黑,走一路,說一路,像唱山歌。
王利民嘿嘿笑著,什么也沒說。
陳滅水伸出舌頭濡濕了嘴唇,又說,最氣人的是,端午節(jié),我托文山給你帶了些粽子,他曾龍生硬說是你收了我的賄賂。
王利民想說沒收,卻突然記起陳滅水那耿直的脾氣不允許,便把卡在喉嚨里的話咽了回去,笑著說,所以,老陳,以后就不要客氣了。
哎,王書記,我總覺得對不起你呀,原來準備中秋節(jié)還給你送糍粑的,沒辦法了。陳滅水開始氣憤了,說,老子哪一天去拜鰲神,咒死曾爛龍這個爛腦殼、黑良心的,現(xiàn)在倒搞得我陳滅水也變成不仁不義的人了。
老陳,不必整得那么深沉,都是鰲山寨上的人,挨鄰接近的,也沒深仇大恨。
陳滅水火氣正大,王利民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他說,王書記,要是曾爛龍這樣不近人情地收拾我,我陳滅水發(fā)誓,祖宗十八代都不跟他來往了。陳滅水重重地挖了幾鋤,又說,不是人,曾爛龍不是人,是個恩將仇報的東西,我勸你最好不要找他,他是貓兒的尾巴,越摸越翹。
王利民不知道陳滅水對曾龍生為什么這么大的意見,只好勸他先壓壓火氣,叫他太陽大了早點收活路,不要中暑了。
走到三鳳那里,公路轉彎往鰲山寨西邊去了。踏上剛修完的入戶路,直接到了三鳳地壩邊。三鳳正在除蠶沙,一眼看見王利民,忙端出板凳要他坐會兒,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王利民剛坐下,三鳳就端了一碗醪糟開水出來,硬要他喝,還說劉臘月早就告訴她了,王利民是好人,更是恩人,不光要她配合工作,更要懂得感恩。
劉臘月很感激他,王利民當然知道。
那是1990年農歷臘月初的一個夜晚,王利民坐在煤油燈下批改作業(yè),突然冷風吹來,搖得教室的窗戶哐啷哐啷直響。他起身去教室關窗戶,回來,煤油燈已經熄滅。借助天光,他隱約看見一個人影閃進了寢室,嚇得掉頭就跑。
鬼,難道真的見鬼了?王利民設法穩(wěn)住自己,無論如何,也絕不能正不壓邪。
我知道你是誰!王利民折身回來,站在寢室外面,毛起膽子吼了一聲。
那人說話了,老師,我實在沒辦法想了,想借你的鋪蓋棉絮用用。
王利民心想,借鋪蓋棉絮?為什么大白天不來?分明是想偷。為了自身安全,王利民叫那人出來,說跟他一起想想辦法。
那人還真的出來了。王利民馬上明白過來,他應該不是職業(yè)小偷。在天光映照下,王利民隱約看見他哀求的神情,哀求中藏著不能言說的憂愁。
我給你錢,要不要得?
錢?不要,我要你的鋪蓋棉絮。
這就奇怪了,哪有小偷跟主人討價還價的?王利民琢磨著,難道要我站一晚上?
我不是故意的,是被逼的。那人說完,開始講他的身世和借鋪蓋棉絮的來由。
他叫劉臘月,鰲山村鰲山寨人。
二十七歲那年,是個夏夜,一個陌生女人竄進他們院子,說是專門為大齡未婚男人牽線搭橋。見到這么好個人,劉臘月父母簡直高興昏了,迫不及待地問她,找個貨真價實的媳婦要多少錢。陌生女人說要看年齡和家庭。
早在此前,劉臘月就暗自打聽過,像他這個年齡段的農村大齡青年,討個老婆至少要準備一萬塊錢。劉臘月想都不敢想,他知道,他家的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足一萬。
劉臘月母親討兒媳婦心切,趕緊向這個好心的陌生女人如實報告了臘月的年齡。陌生女人望了天上,又看地下,眼珠子賊似的,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兒,嘴里接連不斷地發(fā)出嘰里咕嚕的聲音,裝神弄鬼地假裝算錢,最后神神秘秘地說出一個數(shù)字:10000。臘月母親一陣驚愕,全身發(fā)涼??墒亲鳛槟赣H,她不可能眼巴巴地看著獨生兒子打一輩子光棍,根本沒有多想就趕緊答應了,而且馬上交了三千塊錢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