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曾龍生算是鐵了心了，要徹底改變自己。
昨晚，他為自己的改變設想了大半夜。因為怕自己沒恒心，不能長期堅持，就想找人監(jiān)督。曾龍生覺得，監(jiān)督應該有兩個，而且這兩個人，一個必須是領導，一個必須是長期在自己身邊跟自己很親近的人。領導，他首先想到了王利民，王利民對人好，不記仇，一心為貧困戶著想。自己身邊親近的人，女兒曾靜怡最合適。
天一亮，他就要去找王利民。不料女兒行使了監(jiān)督權，提醒他抓緊時間把家務干完。吃過早飯，喂了雞鴨，把豬潲挑到三鳳家把豬喂了，就急急忙忙往村上跑。
山村的空氣，被昨晚那場雨洗得更加清新。
走在鄉(xiāng)村水泥公路上，曾龍生覺得格外敞亮。此時的心情，就像今天的天氣，晴朗無云。
嗨，曾龍生，匆匆忙忙的，到城里搞事嗎？
陳滅水說到搞事兩個字，曾龍生的好心情瞬間蕩然無存，不過他依舊顯得很高興。
滅水，還搞什么事嘛，我曾龍生要變成地地道道的好人了?？茨懵?，先只喂一頭牛，現(xiàn)在喂兩頭牛，我心里急呀！
好生走！陳滅水吼了那兩頭牛，又對曾龍生說：急有什么用，只要你聽村上領導的，按他們的要求做，你很快就會發(fā)財?shù)摹?p> 哎，醒晚了，要是醒早點兒，我曾龍生也是讓人眼紅的。
好了，曾龍生，少說空話，多整實在的。
陳滅水把牛趕到山腰的草叢里，再看曾龍生時，人影已經(jīng)在山腳晃動了，便自語道，喜歡東跑西跑，不真正付出點兒血汗，一心只想著發(fā)財，做夢嘛！國家政策再好，也要自己會搞！
突然，陳滅水覺得身邊少了什么，便吹了一聲口哨。黑灰色土狗蹦出來，跑到他面前，用尖嘴聞了聞他的褲腿，繞著他搖頭晃腦地跳了一圈，然后把屁股放下來，前腳支在地上，安靜地專注著前方。
陳滅水摸出一包煙。煙是頭場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沒舍得抽。他點燃一支，悠閑地吸著。沒抽幾口，摩托聲響了，黑灰色土狗汪汪汪叫了幾聲。
陳滅水用不著往公路那邊看，就知道文山過路了，因為狗叫聲就是最準確的信號。
喂，滅水老輩子，這么早哇？文山停了摩托，跟他打招呼。
哎，我問你，曾龍生剛才過路了，會不會搞什么壞事喲？陳滅水很擔心。
不會吧，拘留那五天，也該給了他些教訓啰，可能是到村上辦事喲！
曾龍生趕到村委辦公室的時候，李華生從家里來，剛到，還氣喘吁吁的。
到會議室坐嘛！
曾龍生覺得奇怪，李書記怎么喊他到會議室去坐呢？他有點兒心慌，說，李書記，我……我只是找王書記說點兒事。
哦，搞忘了，我以為你是來參加今天上午的村民代表大會的。去敲王書記的門嘛，他昨天晚上睡得很晚，早上沒到伙食團來。
曾龍生怕打擾王書記，說，不急，讓王書記多睡一會兒，我就一點兒小事，幾句話的事。
陸陸續(xù)續(xù)，各組組長和鰲山寨兩個組的代表也來了。
吔，曾龍生，你什么時候也選成村民代表了？文山把摩托停好，看見曾龍生就問。
曾龍生不自在，囁嚅著，沒有出聲。
王利民從臥室出來，濕濕的臉，剛用水洗過?？匆娫埳p聲問：你來了？有事？
王書記，我想認真改改以前的習慣，請你當我的監(jiān)督人，你……
哦，好好，我愿意幫你。王利民非常干脆，友好地握著曾龍生的手，說，我們馬上有一個座談會，邀請你也參加，你……
不好吧，王書記，我不是……
我今天想聽聽你的意見，也順便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想有所改變。
王利民推著曾龍生進了會議室：為了廣泛聽取大家的意見，這是我們今天的特邀代表，大家歡迎！
曾龍生在熱烈的掌聲中，選擇了第一排靠門口的位置坐下。
會議由李華生書記主持。
……現(xiàn)在請王書記作報告！
王利民笑嘻嘻地說：李書記言重了，今天主要是給大家講故事，講我到鰲山村就任第一書記以來的故事，大家愛不愛聽？
愛聽！
記得鰲山寨的路修好之后，一位村民問我，不是說想致富先修路嗎，現(xiàn)在路也通了，田土也被占了，怎么還不見我們發(fā)財呢？我說，沒有出路怎么致富？現(xiàn)在有了出路，關鍵看我們拿什么以怎樣的方式去走這條路，老思想、老套路肯定行不通。你們以前不是老埋怨李子、桃子、柚子賣不出去，就是沒有走出一條新路。
聽到這里，大家不約而同地點頭。有人還小聲說，原以為水泥路修好了，只是讓大家進出方便，沒想到還可以把桃子、李子、土雞蛋、土鴨蛋賣出去。
得到實惠的鰲山寨村民，自覺擴大土雞土鴨的養(yǎng)殖規(guī)模?？墒翘煊胁粶y風云，一場雞瘟鴨瘟席卷鰲山寨，大量土雞土鴨在悄無聲息中化為烏有。一位村民急得喉嚨冒煙，跑來問我，王書記，你有辦法嗎？我兩手一攤，直說沒有辦法。接著反問他，你問過你的清潔衛(wèi)生了嗎？消毒了嗎？殺菌了嗎？那個村民很驚訝，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才說，養(yǎng)雞養(yǎng)鴨還要消毒殺菌，那養(yǎng)出來的還是土雞土鴨嗎？再說，雞鴨發(fā)瘟很正常啊，就像人得了感冒，過幾天就好了，而且這些都是露天壩的財喜，靠的就是運氣。我說，那可不一樣，人家三鳳一直重視消毒殺菌，不但雞鴨躲過了這場瘟疫，而且養(yǎng)的蠶也一直不生病。
王書記有眼光，我以后就聽你的！曾龍生從座位上站起來，將右手舉過頭頂。
我們鰲山寨還有潛力，還有新路走！
還有新路走？
對，今后的路會越走越寬，越走越遠。鰲山村有各位村干部、駐村干部和幫扶責任人，一定會越來越好！鰲山村一邊走脫貧之路，一邊走鄉(xiāng)村振興之路，大力發(fā)展觀光農(nóng)業(yè)，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以觀光為特色。
什么是觀光？文山站起來提問。
艷琳說：就是看風景。
哦，鰲山寨地勢高，站得高，看得遠，遠處就是風景。
文山，不僅遠處有風景，近處也要有風景，要有花香，要有果香，要把鰲山寨的產(chǎn)品賣出去，還要把鰲山寨外面的人迎進來。
王書記，你講得比我做的夢都美呀！三鳳聽得都有點兒飄飄欲仙了。
王利民繼續(xù)津津有味地講：這還不算，觀光只能刺激人們的感官，激發(fā)一時的興奮，不像文化，文化能夠滲透到人們的內(nèi)心和靈魂，影響更持久，更深遠，因此，還拜托大家，我們共同努力，把鰲山寨的文化挖掘出來……
傳說算不算？
鰲山寨的寨墻、廟宇算不算？
楊芳大敗白蓮教算嗎？
還有余步云的石筍河大捷？
……
座談結束，文山把陳滅水、三鳳等好幾家的土雞蛋、土鴨蛋、土雞、土鴨送到鎮(zhèn)上的韻達快遞，就匆匆忙忙趕回鰲山寨，想第一個把座談會的精神分享給大家。不料他回到搬遷房時，曾龍生和三鳳被一大群人圍著，比王書記坐在臺上還風光。
他把摩托車熄了火，就往人群里擠。
我不懂什么叫挖掘文化，但我知道很多故事。文山的聲音壓過了所有的聲音，引得大家都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
陳滅水不屑地看著文山，說，你馬上講一個，看跟你老爸文煙桿講的是不是一樣的。
傳說遠古時候，鰲山寨及其四周一片汪洋。突然，一只石船從遠處飄來，到達鰲山寨時，海水極速下降，石船便停在南門外。多年以后，石船成了精，被匪徒利用，四處為患百姓，弄得鰲山寨一帶民不聊生。一天，風雨大作，雷電交加，一聲驚雷過后，石船被閃電從中擊破。從此，石船沉寂下來，成為可以占卜未來吉兇的好船。
嗯，完全照搬你老爸的。陳滅水不以為然地點評之后，就興致勃勃地講鰲山寨。
傳說明末大亂，一些大財主為了躲避和抵御匪患，紛紛結盟，選取鰲山寨這個地勢高峻、四面懸空、多懸崖絕壁的地方修筑寨墻。鰲山寨修成后，四周共有大小七道寨門，分別是東門、南門、北門、西門、小南門、小西門、小北門，如今還殘存東門、南門和小北門，其余全部毀掉了。
這算什么？文山不服氣，說，我還知道鰲山寨曾經(jīng)的三座廟：老廟，在寨梁子上，規(guī)模最大，曾經(jīng)香火很盛，農(nóng)歷初一和十五，人們絡繹不絕，前去燒香拜佛；北門巖上那座廟叫金牙石廟，傳說曾經(jīng)從巖石里飛出一只金鴨兒；東門有座小廟，應該是觀音廟，現(xiàn)在巖石上還留存有觀音的石像。
文山，這有什么了不起，你會講楊芳大敗白蓮教的故事嗎？聽說，這個故事在《廣安州志》里都有記載。
坦白地說，我早就講過，今天堅決不講。滅水老輩子，你想聽嗎？
哎呀，這個故事，我早就倒背如流了。
滅水大哥不是沖，我們聽他吹了好多回。王大牛邊說邊點頭。
嘿，文山，還沒告訴大家，這觀光農(nóng)業(yè)還要大家支持土地喲。曾龍生忙著提醒。
曾爛龍，怎么支持？要是無償?shù)摹ё雍屯醮笈．惪谕暋?p> 以合同形式出租土地，有收益。大家都可以出資金，成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一旦有了產(chǎn)出，就按投資多少參與分紅。還可以到合作社打零工掙錢。但請大家千萬要記住：出租土地和成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都是以自愿為前提。
不知什么時候，李華生也參與進來了，講得頭頭是道。
聽他講解后，曾龍生第一個表態(tài)：我愿意把土地租出來，然后到合作社打零工。
我家那些撂荒的土地，全部租出來。花生書記，請問什么時候可以簽合同？
陳滅水，不急，我們還要開會，等一切準備就緒再通知大家。
文山忽然記起曾峰回來的事，就直截了當問李華生:曾峰回來，是不是為成立農(nóng)業(yè)合作社？
對，他不但要把他家的土地全部租出來，還要投資合作社。
文山突然有個擔心。
上回，聽說曾峰要回來打造獨占鰲頭，鰲山寨的人就有意見。他們認為，打造獨占鰲頭，就會動了風水，風水遭動了，家運就要受到影響，于是很反對。如果大家反對，可能連觀光農(nóng)業(yè)也搞不成。
想到這里，文山覺得不如先問問，到底打不打造獨占鰲頭。
花生書記，我……不只是我，我們大家都想問哈，打造獨占鰲頭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
李華生的回答，讓輕松和諧的氛圍徹底變味，變得陌生又緊張。
你們不愿意？
當然不愿意。
這毋庸置疑的齊聲回答，像一聲驚雷，直抵李華生心靈深處。
接著，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花生書記，難道你不知道，那鰲頭是我們鰲山寨的山神嗎？
從我們祖上開始，家家戶戶，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它點香燭燒紙錢，祈求它保佑。
你們這一打造，定會破了風水，我們鰲山寨的村民誰來保佑？
更何況這些年，我們鰲山寨的男人結婚成家都成了問題？
直到今天，我們還沒弄清楚，到底是不是糟蹋了鰲神，鰲神不保佑我們男人了！
……
李華生很驚訝，他做了鰲山村這么多年的村干部，竟然不知道鰲山寨還有這樣的習俗。
花生書記，記得我小時候有事沒事就往鰲頭上爬，下來肚子就痛。我媽說，是我得罪了鰲神，連忙買火紙給鰲頭燒。媽媽給鰲頭磕頭作揖，又代我給鰲頭認錯道歉，鰲頭原諒了我，肚子就不痛了。我也不知道究竟靈不靈，反正哪家小孩有發(fā)熱頭痛的，那家大人就要手忙腳亂，帶上火紙求鰲神保佑。
文山講得更詳細，仿佛一切都很真切。
為了穩(wěn)控大家的情緒，李華生作了安撫性的表態(tài)：大家不急，我把這個情況反映給王書記，然后跟駐村干部和村上領導商量一下，如果能不動鰲頭就不動。但大家應該仔細想想，如果獨占鰲頭打造出來，我們鰲山寨就有了亮點，旅游觀光才名副其實；如果不打造出來，那不能不說是一大損失，實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