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來時,已是另外一個節(jié)目,奶奶讓許卓琳把電視關(guān)了,看了這么久電視她有點累了想要休息一會兒。許卓琳關(guān)掉電視,病房里變得安靜起來,她走向床邊,看著窗外。奶奶住的病房是高樓層的,一眼能夠望到天邊,天邊是一片片火燒云,層層疊在一起肆意發(fā)散著余暉,許卓琳就這么不知厭倦地望著,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奶奶的咳嗽聲讓她回過神來,她倒了一杯溫水,扶著讓奶奶喝下:“吃飯嗎?”
奶奶點頭答道:“我想吃辣椒炒肉?!?p> 許卓琳細(xì)聲提醒道:“醫(yī)生說您現(xiàn)在還不能吃太油膩的菜。”
“吃了這么久寡淡無味的東西,夠了?!蹦棠唐馑坪跤稚蟻砹?,顯得有些固執(zhí):“去給我到外面打包一份辣椒炒肉,讓我好好吃頓飯,就算死也不當(dāng)餓死鬼?!?p> “奶奶!”許卓琳顯然被奶奶不吉利的話嚇到。
“聽話,”奶奶的語氣放軟幾分:“我已經(jīng)好多了,可以吃辣椒炒肉?!?p> 許卓琳沒轍只能去醫(yī)院旁邊的小炒店點了一份辣椒炒肉,不過她點了兩份讓老板只放一份的辣椒,少油少鹽。
“這樣都沒辣椒炒肉的味道了?!崩习灏欀碱^說道,似乎是個對食物口味有嚴(yán)格要求的廚師。
許卓琳賠了笑臉,柔聲解釋道:“家里老人身體還沒好全,醫(yī)生交待了還不能吃重油重鹽的。她住院有一段時間沒吃了想解解饞,只能麻煩您幫個忙費(fèi)點心思。”
“行吧,不好吃可別怪我啊?!崩习鍖⒕偷卮饝?yīng)道。
許卓琳忙點頭應(yīng)道:“嗯嗯?!?p> “這種水平還出來開飯店,沾了醫(yī)院的光,到別的地方去怕不是第一天開張就該倒閉了?!蹦棠坛粤说谝豢诰推擦似沧炻裨梗骸坝蜕岵坏梅啪退懔?,鹽也舍不得放,沒一點味道,比醫(yī)院的飯菜還難吃。肉倒是有一些,炒過了,柴得不行?!闭f完她還是夾了一口,嫌棄得不行,嘴上罵罵咧咧的。
許卓琳大氣不敢出一聲,小心翼翼地說道:“您出院了再去吃好吃的。”
“鬼知道先出院還是先見閻王?!蹦棠逃謯A一口往嘴里塞,許卓琳回來的這些日子還是第一次見奶奶的胃口這么好,她邊嚼邊說著:“不當(dāng)餓死鬼?!?p> “奶奶!”許卓琳察覺到奶奶今晚似乎有些不對勁,總是說些不吉利的話,讓她莫名地感到害怕。
吃過晚飯,奶奶問起紅色毛衣。
入秋的夜里總是涼氣逼人,許卓琳問道:“您想現(xiàn)在穿上嗎?”
“嗯,你幫我套上?!?p> “要不要先洗個澡?”
“也行,有幾天沒洗了,洗得干干凈凈也好?!蹦棠躺裆襁哆兜卣f道。
奶奶越是在意洗漱的細(xì)節(jié),許卓琳心里不安的預(yù)感越來越重,替她換上紅色的毛衣,然后在套醫(yī)院的病服時,奶奶拒絕了:“穿什么病服?就穿這件。好看嗎?”詢問許卓琳的看法時,奶奶的表情變得明朗起來,好像在試新衣服一樣。
“嗯。”許卓琳點點頭:“看起來很精神。”
奶奶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你爸幫我買這件衣服寄回來的時候,也是跟我說我穿這件衣服會很合適,很精神。”
許卓琳突然聽到奶奶提及爸爸,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她替奶奶將衣服整理了一下:“我先送你回房間休息吧。”
許卓琳洗完衣服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奶奶還沒有睡著,她走到病床旁邊,俯身問道:“您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去喊醫(yī)生過來?”
“喊醫(yī)生做什么,我精神好得很?!蹦棠痰哪抗馇迕髁嗽S多。
“那您早點休息吧,現(xiàn)在不早了?!痹S卓琳特意將聲音壓得很低。
奶奶搖頭,右手拍了拍床鋪:“你過來坐會兒?!?p> “怎么啦?”許卓琳把凳子搬得離奶奶近些再坐下。
“我看看你?!蹦棠套プ≡S卓琳的手。
許卓琳的嘴角機(jī)械地彎起一定弧度,這是她在酒店工作后培養(yǎng)出來的能力,在什么情況下都可以迅速地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奶奶的手并沒有想象中的粗糙,不過在觸摸的過程中,她能明顯地感受到關(guān)節(jié)的僵硬。避免氣氛太過于抒情讓她覺得壓抑,許卓琳開始給奶奶的手按摩:“您跟我說說力度。”
“可以?!?p> 許卓琳按得格外認(rèn)真,試圖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這樣一來,她便可以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睾雎缘裟棠虒λ淖⒁暋?p> “這些年在外頭過得好嗎?”奶奶開口打破沉默,聲音變得微弱起來,可能因為深夜的寂靜,許卓琳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奶奶好轉(zhuǎn)的情況在倒退。
許卓琳輕聲“嗯”了一句。
“嗯?!蹦棠虥]再說話,只是看著她。
許卓琳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按摩奶奶的手,這么按了一會兒,奶奶抽回自己的手,許卓琳疑惑地看向她,奶奶的眼神黯淡許多,充滿歉意地說道:“我對不起你?!?p> 許卓琳沒反應(yīng)過來奶奶突然的抱歉,只知道搖頭:“您沒什么對不起我的?!?p> “我不該讓你一個人生活?!蹦棠陶f道,重又抓住許卓琳的手,“你還是個孩子,我卻只顧著自己難受,還要責(zé)任賴在你身上。我對不起你?!?p> 許卓琳埋下頭去,低聲答道:“沒什么對不起的。”
奶奶的頭別到許卓琳那邊,見許卓琳低垂著頭,眼里蓄起淚水:“我見你來過家門口,撞見過兩三次?!?p> 許卓琳抬起頭看著奶奶。
“上大學(xué)了吧,那個時候?!蹦棠汤^續(xù)說道:“我路過廳堂的時候往外瞥見你,一眨眼你就不見了。買完菜回來也看你站在家門口不敢敲門,我該要上前替你開門讓你往屋里坐的,我不敢,我沒臉見你。我那樣對你,怎么還能想讓你原諒我?!?p> “沒什么要原諒的。”許卓琳淡淡地答道,重又埋下頭去,沒有意識到自己恰到好處的嘴角的弧度消失了。
“你不原諒也是對的,我不該得到你的諒解。”一滴淚從奶奶眼角滑落,她收回自己的手擦了眼淚:“你一定很怨我?應(yīng)該怨的,我也怨我自己,怎么能把氣撒在你身上?怎么能狠心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無依無靠?那只是一場意外,我卻為了自己心里好受點,把事情都賴在你身上,把你當(dāng)成出氣筒。我對不起你爸媽,你是他們唯一的孩子,我卻這樣對你,我沒臉見他們,我……”奶奶越說越激動。
“奶奶!”許卓琳打斷了奶奶的話,她起身拿來濕巾替奶奶擦滿是淚痕的臉,平和地安慰道:“您沒做錯什么。已經(jīng)挺晚了,早些睡吧。”她勉強(qiáng)擺出一個笑容。
許卓琳迅速地關(guān)掉房間的燈,內(nèi)心的躁動也似乎與燈同時熄滅,她平靜地側(cè)躺在陪護(hù)床上,下意識地將身體蜷縮,入秋的夜里總是很涼。她閉上眼睛,隔壁阿姨的嘮叨聲隨之入耳,她仔細(xì)地辨別著每一句話、每一個單字,確保自己聽得完整。
“我對不起你?!?p> 隔一面墻與沒隔一面墻的效果到底是不一樣,許卓琳不用多費(fèi)勁,奶奶說的每個字都主動鉆入她耳里。她想她不可能一輩子都裝睡,她應(yīng)該回答些什么,眼淚滑到枕頭上了,她立馬擦掉,翻過身面對奶奶躺著,溫柔地安撫道:“都過去了,奶奶,沒什么對不起的。您沒錯,不用道歉?!?p> 隔壁阿姨細(xì)碎的嘮叨聲重新傳了過來,在許卓琳以為奶奶已經(jīng)睡下時,奶奶又開口了,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我害怕啊,你要是沒回來,回不來,我……”
“奶奶,”許卓琳下床去到奶奶的身邊,雙手握住奶奶的右手:“我回來了?!?p> 奶奶的左手覆了上來,緊緊抓住許卓琳的手,輕聲呢喃:“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好在你回來了?!?p> “嗯,我回來了?!痹S卓琳柔聲應(yīng)道,“睡吧,奶奶。”
“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安心睡了?!?p> 奶奶安心地睡著,沒有再醒過來。
許卓琳被護(hù)士緊急地叫醒,跟她宣布奶奶的死亡。許卓琳忽然感到一陣耳鳴,聽不清楚護(hù)士在說些什么,她盯著護(hù)士的嘴巴,一張一合,就是不知道在說什么。她扭頭看向病床上的奶奶,似乎正睡得安詳。護(hù)士在說什么?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她覺得她應(yīng)該休息一下,她太累了。
醒來時,許卓琳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病床上的人,目光呆滯地看著天花板,眨眼,眨眼,閉眼,沒能阻止眼淚流出。她的手被一雙寬厚溫暖的手握住,睜開眼睛,眼淚更像決堤般傾瀉而出,撲進(jìn)他的懷里。
趙念宏坐到床上,將她好好地?fù)碓趹阎校掳偷衷谒犴樀念^發(fā)上,輕柔地拍打著她的背部,一面安撫著:“乖,不哭了,爺爺過來了,不要讓他擔(dān)心,好不好?”
許卓琳聽到“爺爺”二字,不得不鎮(zhèn)定起來,她抬頭問道:“爺爺在哪?”
“跟護(hù)士辦理手續(xù)。她打的電話?!壁w念宏柔聲回答道,抹掉許卓琳的眼淚,心疼地看著她的隱忍。
助理進(jìn)來提醒該走了,許卓琳不愿放手,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趙念宏猶豫了。
助理看出來趙念宏并未打算離開,繼而說明:“已經(jīng)跟導(dǎo)演商量過的,這是首期節(jié)目,你是主要嘉賓的預(yù)告片已經(jīng)放出去了。如果不去,臨時換角,很難跟節(jié)目組交待,之后估計不是免費(fèi)錄一期節(jié)目能彌補(bǔ)的。霞姐剛打電話過來問了?!?p> “你去吧?!痹S卓琳知道如果她讓他留下,他會留下的,她不能。她從他的懷里出來,強(qiáng)迫自己擺出笑臉:“我沒事,別耽誤工作,我現(xiàn)在去爺爺那里。”
處理后事所需的繁瑣事項讓許卓琳無暇顧及其他,像機(jī)器人一般,她按照護(hù)士輸入的指令進(jìn)行每一步動作。當(dāng)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骨灰交到她手上時,她也像機(jī)器一樣沒有絲毫的觸動,只是伸手接著,這時她的眼淚倒變得異常聽話。她盯著手中的骨灰盒,回想起那天奶奶的所作所為,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固執(zhí),人會預(yù)知自己的死亡嗎?
“我倒是意外她能堅持這么久?!睜敔斊届o地說道,迎上許卓琳不解的目光:“摔跤那天,醫(yī)生從她斷氣的邊緣救回來的,讓簽病危通知書,說是分秒的事情。沒斷氣,我想她就是想撐久一點,見你最后一面。你回來了,眼看著好轉(zhuǎn)了,怎么就這么去了?”爺爺搖了搖頭,停下來喝了口酒:“這老太婆大半輩子都吃了嘴硬的虧。把你趕出去這件事情,你不要太怪她,你爸出的這么檔事,她心里不好受啊,不知道去哪里發(fā)泄。”
許卓琳埋頭扒了一口飯,繼續(xù)聽著。
“后來她知道錯了,總是旁敲側(cè)擊地讓我打聽你的消息。你還上高中那會兒,我還能去找個人問問,見你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紅榜上,考上A大,老太婆那天還高興地和我干了一杯。喝酒盡興后又是發(fā)愁,當(dāng)年你爸爸去A大上學(xué),還都是我們送去的,你一個女孩子出遠(yuǎn)門怎么放心得下?又操心,又覺得自己不配操心,盼著哪天也許你想通了自己會回來,每天都是煎熬,睡不好覺。她就怕再也見不到你,死也不能瞑目。好在老天慈悲,折磨她了這么久,你還是回來了,她還能見見你,跟你說說話。”爺爺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道:“希望你不要太怪她,她就一根筋,為此也吃了不受苦頭。我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還是想要你別太怨你奶奶,讓她可以安心地走。”
許卓琳沒有說話,良久,她聽到爺爺無奈的嘆息聲。
許安在回M市的前一天才知道奶奶過去的消息,他原本是打電話問許卓琳想要的H市特產(chǎn):“你不想要,幫我問下爺爺奶奶,給他們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沒有。”
“奶奶走了。”
許安當(dāng)天深夜抵達(dá)的爺爺家,爺爺已經(jīng)睡下了,許卓琳開的門,她一臉驚訝:“你怎么?”
大概是黑夜里昏暗的燈光作祟,又或者是急奔過來的沖動在暗自煽動,許安把面前的人一把摟進(jìn)懷里,許卓琳還能聽到他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然后她哭了,小心翼翼地哭著。
“奶奶說讓我不要怪她,爺爺也跟我說不要怨奶奶?!痹S卓琳向許安扯出一個笑臉,而后垂下眼眸:“我沒有怪他們,沒有怨他們,我沒有資格,可我什么都沒有說。”她的眼淚又開始泛濫起來:“我那天就覺得奶奶表現(xiàn)得很奇怪,如果我去喊醫(yī)生過來……”泣不成聲。
“對不起?!?p> “嗯?”
“我來晚了?!?
班里夫人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