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緣由,無非是世道所致:天上紫微垣頹,地上太平難久,京都子民最能審時度勢,一時文人中凡是投筆執(zhí)劍者,皆成佳話。
鶴引社曲終人散,拓影閣門可羅雀。
就連門口擺攤猜謎的麻衣老漢都換成了相撲賣藝的短打青年。
大夢好一場,醒來如隔世。
夏安喬與她的意中人喜結(jié)連理,閣中諸人也順理成章地忘了霍銀砂這一號人物,倒是韓馨魄與占月彬兩人,先前也是好得形影不離,如今卻鬧得昏天暗地,就此生分了。
占月彬與我有同舍之誼,但她二人之事,我竟摻和不得。
“我也不知是為何,她昨日還與我有說有笑,今日就不理我了?!毕陌矄虩嵝牡?fù)?dān)任了調(diào)解人,殷勤詢問之后,占月彬只悶悶不樂地說了這么一句。
我在一旁默默地想:“冷暴力?嗯,好熟悉的套路?!?p> 再去問韓馨魄,她更是委屈到不行:“我與疏離見她二人情投意合,有心牽橋搭線,誰知戎狄,他以為是彬彬有意于他,彬彬也以為是戎狄心悅自己……如此這般,誰不尷尬?彬彬就不依不饒了,還怪罪我多管閑事,我管的是誰的‘閑事’?還不是為著她嘛!”
我聽著她字字皆泣地控訴著彬彬的“狗咬呂洞賓”,腦子里好似灌了一大鍋漿糊。
說來說去,還是因?yàn)槟腔羧值摇?p> 攀扯到最后,韓馨魄竟冒出一句:“戎狄他不愿與彬彬在一起,也是怕傷了你的心……”
我勒個去。
這“罪魁禍?zhǔn)住钡拿弊犹罅?,阿馨你可別扣得太輕易。
瞬間我就理解了占月彬百口莫辯的那種心情。
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后京都舉行了一年一度的演武會,占月彬興致勃勃地要去觀看,我被她一張燦若艷陽的笑臉打敗,只好陪同前往。
既說京中好武,這場演武會自然辦得盛大。
吉日里擇了良辰,宮中貴人親臨點(diǎn)兵,三萬御林軍列陣立戈,放眼京郊漫山鐵甲粼粼。
萬人高呼“萬萬歲”,天際風(fēng)云為之一變。
饒是我這活了有些年頭的深山老妖,也被這陣勢唬得一愣一愣的。
幸而這“天威”也就走個過場,接下來還是由京中年少上臺各展身手。
只是我沒料想到,演武會會一直演到夜幕降臨。
數(shù)千支火把燒紅了京郊夜色,東南西北十六面戰(zhàn)鼓擂天響,幾乎蓋過了天莽營新兵喊的口令。
我坐在觀眾席上被吵得臉僵如尸,身邊彬彬卻興奮得不能自已,時不時抓著我肩臂當(dāng)骰盅搖晃。
哎。
做人真麻煩。
終于,新兵演練完畢,鼓聲也緩了下來不再密集如雨。
忽有一人躍上了演武臺。
雪底銀紋錦袍被風(fēng)牽起,揚(yáng)出一角火焰般的紅裳。他將手中銀劍挽了個劍花,四邊火炬折成冷光閃閃,映得黑發(fā)下眼眸亮如星。
“容則!”
人群中某一處爆起喝彩聲,更有人高喊他名字,于是又有人尖叫著附和。
漸漸地,呼聲伴隨著鼓聲的節(jié)奏,似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容疏離!容疏離!容疏離!”
“……”
容疏離堪堪在臺邊立定,不由得轉(zhuǎn)頭望著呼聲最響的方向。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
仿佛亙古暗夜里第一粒星辰開始發(fā)光。
我睜大了眼睛,呆坐在原地,卻下意識地挺直了肩背。
“咚!咚!咚!咚!咚!”
演武場東邊高臺上,全場最大的那面戰(zhàn)鼓敲出了特別鏗鏘有力的五聲。
眾人皆止聲屏息。
鼓點(diǎn)漸歇,高臺下一組青銅編鐘聲亦漸起。
容疏離并未轉(zhuǎn)身。
他昂然而立,隨著編鐘之聲,緩緩起步退至臺中央。
倏地一個旋身,劍光在風(fēng)中劃出一片圓弧,白衣紅裳交錯騰開,如陶苑四月時怒放的“二喬”牡丹花。
但見那“花瓣”之間,銀劍映著火光正如電蛇驚走。
饒是我目不轉(zhuǎn)睛,也看不清容疏離的動作,只覺眼花繚亂——
且心如擂鼓。
識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細(xì)細(xì)地尖叫,還有回音裊裊不絕。
“他在笑!會發(fā)光!”
是的。
我看不清他的動作,卻輕易看清了他臉上的盈盈笑意。
那淺泉也似的笑意,點(diǎn)亮了容疏離向來呆呆的,幾近空無一物的雙眸。
如撥云見月,又如明珠除塵。
這時候,我看見了識海深處的那句詩,它終于落地生根。
名為:“緣分”。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的心,到底有沒有被流螢小仙送給了霍戎狄?”
忍不住又給老大寄了靈犀書。
但是這次,她沒有回復(fù)。
嘖。
應(yīng)該是沒有的。
不然演武會那天,我怎么會覺得整個人特別特別歡喜,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似的。
是噠~
我覺得歡喜到不行,但是我誰都不說。
生怕說出來,那份歡喜就會被分掉一點(diǎn)兒。
“‘心’可真是比人坦誠多了呢!”我按著胸腔默默地想著。
這幾天過后,我跟容疏離不止一次地在京都中擦肩而過。
那一日,我正好陪著彬彬出門。
準(zhǔn)確來說,是陪她在龍藏浦邊上的酒家“必醉樓”中品嘗新菜——占月彬生平所愛,無非“酒肉”二者。
我對肉無感,拈個小酒杯坐在窗邊觀景。
謝天謝地!自空手縛巨鼉一夢過后,我總算不再畏水。
龍藏浦流水依舊,時不時有畫舫游船自水上經(jīng)過。
期間較為引人注目的,乃是一隊(duì)高懸天莽營軍旗的戰(zhàn)船。
大約是第六感發(fā)作,我的視線停留在倒數(shù)第三艘戰(zhàn)船上:船尾那白衣翩翩者不是容疏離,又是哪個?
“以在按怎么?”彬彬咬著只紅燒肘子,口齒不清地忽然蹭到了我面前。
我趕緊佯裝飲酒,才發(fā)覺杯已見底。
只得指著那戰(zhàn)船道:“你看,那莫不是容疏離?”
彬彬立即將嘴里咬了好幾口的肘子高高舉起,朝著戰(zhàn)船不停揮舞,并大聲喊道:“傅粉郎!”
“傅粉郎”一語,是京都之人用來調(diào)笑那些面容姣好的年輕男子們的戲稱。
我不知怎地有些驚惶,匆匆從窗邊走開,要躲去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