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雨（五）
冷洵手里的動作微微一頓：“我沒想那么多?！彼穆曇粲行┢D澀，“我只知道，如果當(dāng)時我們真的如你之前所說那般抽身離開，那你怎么辦？他們豈會放過你？”
墨臨風(fēng)微微一愣，驀然憶起，剛離開御風(fēng)谷的那次雨夜截殺，她從身后環(huán)住他的腰，毫不猶豫地將裝有九玉霄蘿匣子放入了他的衣襟。
他們只是萍水相逢，因利而聚?？伤齾s在危急關(guān)頭，為他涉險了兩次。
良久，似有極輕的嘆息融在潮濕的雨夜中。
“能認識姑娘這樣的朋友......”墨臨風(fēng)的目光深深的，好似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我很高興......”
冷洵鼻尖一酸，迅速將他身上最后幾枚斷骨針一一除盡，又將毒血吸出，連同他身上的劍傷一起細細抹上藥粉。最后小心翼翼地脫下他濕透的衣衫，飛快地用布條包扎傷口。
可他身上的傷實在太多，她用盡了預(yù)先準(zhǔn)備的布條卻還是不夠。她又撕下自己的大塊衣衫，這才將他的傷口盡數(shù)包扎好。
他的臉蒼白得可怕，冷汗止不住地順著他俊美無儔的臉龐涔涔而落。他知道，劇毒正在他的體內(nèi)肆意蔓延，他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了。
“墨臨風(fēng)?！毖垡娝纳裰舅坪鯘u漸有些不大清醒，她忽然喚他的名字，“陪我聊聊天。”
“嗯......”墨臨風(fēng)強撐著回應(yīng)。
冷洵強忍住盈睫的淚水：“你記得那天在臨安，那位謝姑娘說的話么？她說我克死了自己的母親?！?p> “嗯......”墨臨風(fēng)輕輕應(yīng)著。
“其實她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母親的確是為我而死的。”她的語氣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
墨臨風(fēng)的神情微微有些變化。
“那年我九歲，母親生辰那天我偷偷跑出谷去，想去將父親找回來，不想被兩個滇人抓到。我的母親為了救我，負傷死了。”
她說話的時候，身體似乎顫抖得不受控制，可她拼命抑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
墨臨風(fēng)回憶起離開臨安的這段時日，她的神色一如平常，看不出任何異樣。不想，那日所發(fā)生的事，所聽到的話，她一直都沒有放下。
“我身上的蠱毒，也是在那個時候，拜那兩個滇人所賜?！?p> “我一直都很恨我的父親，如果不是他一直冷落我和母親，我也不會為了讓母親高興，在她生辰那日跑出去找他?！?p> “我一直認為如果不是因為他，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p> 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墨臨風(fēng)豁然明白了自己曾經(jīng)想弄清的因由。可此時他心中并沒有任何解開疑問的欣然，而是莫名一痛。
“那天聽了謝晗說的那些話，我忽然覺得，這件事不能完全怪父親。我那時雖年幼，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責(zé)任啊。”冷洵蒼涼一笑，“想到這些，我竟不知該怪誰了。”
她見墨臨風(fēng)似乎有些冷，趕忙將火堆往他身旁移了移，又緊緊抱住他：“這樣會暖和一些么？”
墨臨風(fēng)輕輕應(yīng)了一聲。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他蒼白的臉此時竟有些微紅。
“你可聽說過赤焰蓮？”她忽然輕輕問。
墨臨風(fēng)微微一怔，又聽她繼續(xù)說道：“那是生長在滇南幽域圣湖里的花，十年花開，花期十日。它的蓮心能解我身上的蠱毒?！?p> 仿佛再三平息了心中的感情，等再次開口時，她的聲音已平靜許多：“墨臨風(fēng)，如果一切順利，等我回去以后，就要嫁人了。”
“惜月閣......的少閣主？”
冷洵輕點了點頭。
墨臨風(fēng)蒼白面容上驟然浮現(xiàn)出凝重的神情，他忽然沉默下去，心中洶涌著不知怎樣的情愫。仿佛經(jīng)過千百次地輾轉(zhuǎn)掙扎，終于再次緩緩啟齒：“你......對他有意？”
冷洵怔了怔：“我和他一同長大，情誼自然有。曾經(jīng)，我也以為這是個好歸宿?！彼D了頓，一抹黯色劃過眸間，“可后來我才知道，他和我父親的心思是一樣的。御風(fēng)谷和惜月閣聯(lián)姻，那么彼此在中原武林的地位便更加無可撼動了?！?p> 她將臉緊挨在墨臨風(fēng)的頸窩里：“我既不敢回顧從前，也不敢面對以后?！彼穆曇粲行┮种撇蛔〉妮p顫，“所以那個時候我只是想，如果用我的命能夠換你平安，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嗎？”
聽到她這樣說，墨臨風(fēng)心中陡然一陣錐痛：“從前的事，已無法挽回......你不要怪任何人，也不要怪自己......緬懷逝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帶著她留下的回憶，好好活下去......”
“至于以后......唯有活著......才能將它......改變成你想要的未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有些聽不見了。
“墨臨風(fēng)！”她在他耳邊喚他。
他似乎昏昏沉沉地就要睡過去，只靠著一口氣頑強地堅持著。
“墨臨風(fēng)，別睡！”冷洵搖了搖他的肩，“別睡過去！”
“嗯......”他仍是強撐著回應(yīng)，可是雙眼卻不聽使喚地緩緩闔上。
“墨臨風(fēng)！”強忍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墨臨風(fēng)，你醒一醒！”
她本以為自己的心再無波瀾泛起，既然往后人生的劇本已被寫好，她可以將自己的心沉寂埋葬，按照應(yīng)有的軌道平靜地走完一生。
可她的心竟在遇到他之后，一分一分地重新跳動起來。
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皓白的身影是何時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她的心里。
或許是倚水園中的初遇；或許是刀光劍影的江南雨夜；或許是客棧里的那碗湯羹；或許是花朝節(jié)時姑蘇滿城絢爛燈影中，他眉眼中分明的暖意；或許是方才他毫不猶豫飛身為她擋下暗針；又或許是認識他以來，這一路上的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
可當(dāng)她恍然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感情，卻要失去他了么？
她緊緊抱著他，淚水長劃而下。
外面黑暗的天空大雨傾盆，跳躍的小簇火堆根本不足以溫暖他的身體。
她不敢?guī)x開這里，她的身體只怕在風(fēng)雨途中就會倒下。到那時，只怕會更加惡化他的傷勢。
他的呼吸正逐漸地微弱下去，他的體溫也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她卻只能素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心如刀割。
即使是在每一次忍受蠱毒發(fā)作蝕骨般的痛楚時，她也不曾有過這樣無助的感覺。
雨越下越大，她的身體漸感疲累，似乎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她緊緊環(huán)著墨臨風(fēng)，聽著密集的雨聲，漸漸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