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凌峰見清玄已經(jīng)起床,正在營外練拳。
凌峰:“師兄的眼睛好些了嗎?”
清玄:“好多了,一般睡一覺就沒事了?!?p> 凌峰:“這是什么拳,看上去如此柔和?”
清玄:“武當太極拳?!?p> 凌峰:“太極拳?”
清玄:“太極拳乃三豐祖師所創(chuàng),既可以強身健體,又能夠防身格斗?!?p> 凌峰:“我可以學習一下嗎?”
清玄:“當然可以?!?p> 凌峰:“可這豈不是犯了江湖規(guī)矩?”
清玄:“什么江湖規(guī)矩?”
凌峰:“武林中的門派不都是嚴格保守自家拳術,密不外傳嗎?”
清玄:“武術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大眾服務的。大家都閉門造車,那還有什么意思呢?好多門派怕外人偷學了自己的武術,從而被外人知道了本派的弱點就容易受到攻擊,這是無稽之談。自家學藝不精反怪他人,世上的事就是這么奇怪?!?p> 凌峰:“師兄的高論小弟也很贊同。”
清玄:“沒什么高論,我只是實話實話罷了。我這個人愛講真話,可是講真話是高度危險的事情,所以有時候我寧愿選擇閉嘴?!?p> 凌峰:“講真話是好事啊,為什么會危險?”
清玄:“你喜歡聽真話還是假話?”
凌峰:“當然是真話了?!?p> 清玄笑了:“我只是這么問你,你當然回答是愛聽真話??墒窃谏钪校悴恢挥X就會愛聽一些假話的。”
凌峰也不好意思地道:“也許吧。”
清玄:“其實,咱們大家也都不喜歡聽假話。我們更愛聽的是實話而已。”
凌峰:“實話?”
清玄:“你莫要以為實話就是真話,實話與真話之間可是有著天壤之別?!?p> 凌峰:“師兄這話把我弄糊涂了,實話不就是真話嗎?”
清玄:“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我問你,這天下的共主是誰?”
凌峰:“當然是當今圣上——嘉靖皇帝了?!?p> 清玄:“憑什么他能當皇帝?”
凌峰:“這……,這我沒想過?!?p> 清玄:“如果說實話,那就是他忠孝賢良,仁慈愛民,能堪大任,所以他能當皇帝?!?p> 凌峰:“那……真話呢?”
清玄:“那是因為他有一個當皇帝的哥哥罷了?!?p> 凌峰:“噓……?!绷璺迓牭竭@話驚得汗毛都倒立。
凌峰:“這話說出去可是要殺頭的?!?p> 清玄:“這就是我為什么說,講真話是高度危險的一件事情。”
凌峰:“不光講,聽到真話也是夠讓人心驚肉跳的了?!?p> 清玄:“所以,我們很多人都寧愿說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實話,也不敢說真話?!?p> 凌峰:“可是我們這個社會需要講真話的人?!?p> 清玄:“自古以來第一個講真話的人就是老子。”
凌峰:“哦?”
清玄:“所以,他寫完《道德經(jīng)》后就匆忙出關了,不然便會有殺身之禍啊。這也就是為什么《道德經(jīng)》被稱為《道德真經(jīng)》的原因,可惜,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道德經(jīng)》多是被后人篡改的,真正的原版早已失傳?!?p> 凌峰:“古代流傳下來的書籍,不知有多少都是被篡改的呢。”
清玄:“你看過《論語》嗎?”
凌峰:“看過,讀過,也背過。”
清玄:“你認為朱夫子的解釋如何?”
凌峰:“很好,但總是感覺不是孔子的原意?!?p> 清玄:“朱夫子把自己的想法貫穿到《四書章句集注》中去,雖然勇氣可嘉,但卻是遺害萬年。”
凌峰:“師兄,你說這句話恐怕也要被殺頭的。”
清玄:“這就是我們做學問的弊病了,不能提一點懷疑。提出了懷疑,就要被杖打,甚至殺頭。這樣子做學問,國民的思想怎么能夠開放呢?”
凌峰:“師兄言之有理?!?p> 清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是《論語》中的第一句,你認為應當如何解釋?”
凌峰:“對于學習這件事,我們要時常溫習功課,這難道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嗎?”
清玄:“你愉快嗎?”
凌峰:“我不愉快?!?p> 清玄:“那就對了,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學習本就是一件苦事,怎么可能那么快樂?”
凌峰:“那……?!?p> 清玄:“所以說,解釋錯了?!?p> 凌峰:“那應當如何解釋?”
清玄:“時,應該是適當?shù)臅r候,而不是時時。習,也不是溫習的意思,而是練習、演習。所以這句話應該解釋為:學了知識,然后在適當?shù)臅r候去練習它或者把它演習出來,這不是很高興的事嗎?比如你今天學習了孝道,那么回到家中就可以立刻練習。娘干活累了,過去幫娘親捶捶腰;爹爹從地里回來,幫爹爹打上一盆洗腳水。這樣,學習到的東西得到了應用,同時也得到了爹娘的夸贊,這是多么快樂的事情啊?!?p> 凌峰:“哎呀,清玄師兄,你這么一解釋,真的是讓我茅塞頓開啊。哎呀,有多少優(yōu)秀的文化都是因為解釋錯了而走樣啊?!?p> 清玄:“人不為已,天誅地滅。這句話就解釋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凌峰:“愿聞其詳?!?p> 清玄:“儒家有'為己之學',為應該讀陽平聲,意思是努力修養(yǎng)自己的道德水平。所以說人如果不努力修養(yǎng)自己的道德,不好好地為幾,一定會天誅地滅?,F(xiàn)在呢,這句話成了自私自利的擋箭牌了。”
凌峰:“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袁師兄,小弟愿與你多交流交流?!?p> 清玄:“今夜來我?guī)ぶ邪?,現(xiàn)在咱們先吃早飯?!?p> 凌峰發(fā)現(xiàn)袁清玄并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只跟懂他的人說話。
凌峰很高興終于有一個人能與他交流讀書的事情了,人生得此一知已,足矣。
夜里,凌峰來到清玄帳中。
清玄拿出一壇花雕,正準備倒酒,凌峰伸手攔住了他。
清玄:“你干什么?”
凌峰:“袁師兄可是全真派,你……?!?p> 清玄:“我們是武當?shù)乃准易拥?,再說此刻又不在山上,不必拘泥小節(jié)?!?p> 凌峰:“那你也不能喝酒的,你不是胃……?!?p> 清玄:“如果我一定要喝呢?”
凌峰:“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喝它。”
清玄:“一個人如果要喝酒,勸是勸不住的。一個人如果不想喝酒,也不必勸?!?p> 凌峰看著清玄,清玄也看著他。
突然,凌峰松開了手,道:“好,我不勸你。”
清玄笑了:“你為什么又不勸我了?”
凌峰:“因為我知道勸也沒有用。”
清玄:“你為何不堅持試試呢?”
凌峰:“因為一個人如果要喝酒,勸是勸不住的。一個人如果不想喝酒,也不必勸?!?p> 清玄笑了,倒了滿滿一杯酒,頭一仰就一飲而盡。
清玄忽然問道:“你平時喝酒嗎?”
凌峰:“很少?!?p> 清玄:“那就是喝了?!闭f完他倒了一杯酒遞到凌峰面前,道:“我請你喝一杯?!?p> 凌峰:“好,你請的酒我一定喝?!?p> 他拿起酒杯,同樣一飲而盡。
兩個人忽然都不再說話,相對沉默。
清玄喜歡這種沉默,可他平生經(jīng)常與熱鬧為伍。
凌峰平日里最厭惡沉默,可他現(xiàn)在感覺這沉默也是很可愛的。
他們一杯接著一杯地喝,卻誰都沒有醉。
一個人若是喝很多酒都不醉,那實在是件很苦惱的事情。
因為他喝了很多酒卻還是很清醒。因為清醒,就要承受這喝酒的痛苦。
胃會很難受,頭會很痛,心中會愁上加愁。
可是他們兩個人卻越喝越興奮,越喝越上勁。
清玄道:“我很久都沒有這么開心過了?!?p> 凌峰道:“我也一樣?!?p> 清玄注意到凌峰的臉已經(jīng)紅了,道:“你喝酒上頭?”
凌峰:“對,所以我很少喝酒?!?p> 清玄:“那你的確應該少喝一點,因為上頭的人是不能喝酒的,他們的身體里缺少解酒的東西?!?p> 凌峰:“你說的很對。但你也應該少喝一點,因為你的胃不好?!?p> 清玄笑了:“胃不好的人確實不應該碰酒這東西的?!?p> 凌峰:“那你為什么還要喝酒呢?是不是有一些傷心的往事?”
清玄臉一沉,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一些你不愿意回答的事?”
凌峰:“沒有?!?p> 清玄:“那你為什么一定要問我呢?”
凌峰:“好,我不問。”
清玄又淡淡一笑,舉起酒杯道:“來,再飲一杯。”
凌峰:“來,干?!?p> 兩個人從傍晚直喝到深夜,喝了整整三壇花雕!
但他們卻都沒有醉,也毫無睡意。
兩個人走出帳外散步。
月亮。
月亮很彎。
月光很亮。
清玄:“你喜歡月亮嗎?”
凌峰:“還好?!?p> 清玄:“還好是什么意思?”
凌峰:“就是不算特別喜歡,也不算討厭?!?p> 清玄:“我就很喜歡月亮?!?p> 凌峰:“為什么?”
清玄:“因為到了晚上就會看到月亮,也只有看到了月亮,這個世界才會安靜下來?!?p> 凌峰點點頭。
清玄接著道:“有時候,我就會跟月亮對話?!?p> 凌峰:“你也跟月亮對話啊?”
清玄:“對。你也跟月亮說過話?”
凌峰:“沒錯?!?p> 清玄:“看來你也是一個靈魂有趣的人?!?p> 凌峰:“你跟月亮都會說些什么?”
清玄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凌峰:“你喜歡女人嗎?”
凌峰頓了一下,道:“喜歡啊?!?p> 清玄笑著點點頭,道:“你還很誠實?!?p> 凌峰:“作為男人,難道不喜歡女人,還會喜歡男人?”
清玄:“有可能。”
凌峰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道:“你不會喜歡男人吧?”
清玄:“別緊張,我不會。”
凌峰:“你可嚇了我一跳?!?p> 清玄:“我還沒那么變態(tài)?!?p> 凌峰與清玄看著對方,忽然大笑。
你若是晚上看見這兩個人在月光下討論這樣奇怪的問題,一定會認為他們是神經(jīng)病。
清玄:“你可聽說過斷袖之癖和龍陽之好?”
凌峰點頭:“聽說過,而且據(jù)說現(xiàn)實中也有這樣的人?!?p> 清玄:“對于這些事你怎么看?”
凌峰:“這……,這是人家自己的選擇,我們也不能怎么樣吧?!?p> 清玄:“可是這畢竟是一種另類,不是常態(tài)?!?p> 凌峰點點頭,他也只能點點頭。
清玄:“對于一些非常規(guī)的事,我們可以包容。因為這世上的事太多太多,有例常就一定會有例外,本就應該處處包容。但絕對不應該縱容,可惜太多人把包容當成了縱容,所以社會上就會產(chǎn)生種種亂象,而且都還振振有詞,有理有據(jù),大言不慚。其實很多時候,他們本應該低調(diào)行事,我們大家也就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互相包容一下也就可以了。非得大肆宣揚,宣揚他們的正當性,搞得天下都知道了。你如果這么搞,那就不得不受一些非議了。然而一旦受到了非議就開始裝可憐,就開始說社會沒有包容心?!?p> 凌峰:“你認為同性之間有那種感情不是好事?”
清玄:“當然,但凡有事情違背了天地陰陽二氣交匯,就不能說是好事?!?p> 凌峰:“那是壞事?”
清玄搖搖頭,道:“也不算是。這世間的事不能單純的分為好事壞事,因為每一件事的背后都太復雜,復雜的不能簡單歸類為好事還是壞事?!?p> 凌峰:“包括人也一樣,不能簡單分為好人壞人。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的角度,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個人絕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我認為,做好自己,問心無愧就足夠了。”
清玄忽然盯著他,道:“你這么年輕,明白的道理倒不少?!?p> 凌峰:“你這是在夸我?”
清玄:“也不算吧?!?p> 凌峰淺淺一笑。
清玄:“不早了,回去睡吧?!?p> 凌峰:“是該睡了,如果再不睡,就真的不用再睡了?!?p> 經(jīng)過了昨夜的飲酒談話,凌峰與清玄熟識起來。
上午時分,暫時沒有戰(zhàn)情,凌峰又找到清玄開始討論《論語》。
凌峰:“我雖為道士,但卻癡迷儒家的學問。”
清玄:“儒、釋、道、回本一家,這都是因為后人有了分別心,所以才分成了四種思想?!?p> 凌峰:“言之有理。其實只要是勸人作善的,都是好思想?!?p> 清玄:“之前我總感覺信佛的人多,信道的人少。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功成不必在我。不論信仰什么,只要國民安居樂業(yè)、平平安安,這不就是最大的福分嗎?”
凌峰點頭表示同意。
清玄:“攻乎異端,斯害也已。這句話你認為應該怎么解釋?”
凌峰:“學習異端邪說,這是有害的。”
清玄:“誰告訴你攻是學習的意思?”
凌峰:“難道不是嗎?”
清玄:“攻,從字面上理解也是攻擊的意思。一味地攻擊跟自己不同見解的學說,這是非常有害的。”
凌峰:“嗯……?”
清玄:“儒家講究'求同存異,和而不同'。學說之間見解不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果能夠相互聯(lián)合,取長補短,那就是一件好事??扇绻坏┗ハ喙ビ?,這將是遺害世間啊。比如,道教攻擊佛教,佛教并不會因此而受到任何損失,到頭來貶低的只能是道教自己的形象啊,反之亦然。”
凌峰:“不錯。人們會說,道教中人心胸狹隘,看來道教也是如此?!?p> 清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凌峰:“每當讀到這一句,我都會產(chǎn)生對松柏的敬仰之情。”
清玄:“那倒不必?!?p> 凌峰:“為什么?”
清玄:“并非人人都可以做松柏的。人與人都不一樣,有的人適合做松柏,有的人適合做小草。我們每個人來到這世間,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找準自己的位置,有時候做小草未嘗不是一件好事?!?p> 凌峰:“說得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偉大的自己,可到最后不得不接受平凡的現(xiàn)實?!?p> 清玄:“平凡中也有偉大,你若能明白這道理,就可以悟道了?!?p> 凌峰:“人可以平凡,但絕不能平庸。”
清玄:“看這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p> 凌峰:“這句是不是有點不妥呢?我認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p> 清玄:“這是兩回事。”
凌峰:“哦?”
清玄:“你不在那個位子上,根本無法做到謀其政,因為你所謀的只是你自己的想當然耳。只有當你真正地坐到那個位子上,你才會明白如何謀其政。”
凌峰:“也有道理。第一,你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可以了,何必去想別人所想?如果你連自己的工作都沒有做好,謀別人的事又有什么用呢?第二,你不在其位,無法了解事情真實的情況,可能你所想的會過于簡單,過于主觀?!?p> 清玄:“對嘍。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抗擊倭寇這件事上,我們必須精誠團結(jié),為戚將軍排憂解難?!?p> 凌峰:“精誠團結(jié),為國為民?!?p> 清玄:“好兄弟?!?p> 凌峰:“袁師兄?!?p> 這就是摯友,真正交心的摯友。
人生得一二知己,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