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香君不同的是,進來書房的柳如是臉上蒙著一層輕紗,瞥了一眼崇禎,就將目光移到窗口的紗簾上,邁著小碎步慢慢的靠近過來。
她別扭的姿勢,讓崇禎覺得自己像個大灰狼,而柳如是像個要入狼口的大白兔,眉宇間還結著一絲厭惡與憎恨。
只到了茶幾前面兩丈遠,她就沒再往前,微微福身道:“民女柳如是,見過皇上。”
今日崇禎仍然穿著那件宛如中裝的軍服,只是沒有紐扣,對襟的,加上寸頭,模樣著實古怪。
要不是崇禎刻意命所有人退去,書房中只有一人,柳如是根本看不出這就是皇帝。
與想象中的大相徑庭。
而且皇帝一臉淡笑,閑定悠然的給自己倒茶,沒有傳聞中的兇狠冷厲之色,柳如是微微有些驚訝。
“你來見我,戴著面紗,離得那么遠,是怕我?”崇禎笑吟吟的看向她。
如今這時代,盯著女人看,尤其是個漂亮的女人,是非常失禮的。但崇禎覺得她挺有意思的,傲氣十足,與后宮妃子宮女們截然不同。
她穿得很華麗,鳳尾綢裙,帶有彩條,每條一樣顏色,上面繡了花鳥紋飾。
她臉上雖然罩著一層透明的淡色薄紗,臉蛋卻遮掩不住,明媚的鵝蛋臉不見風塵氣,顯得華貴。鼻梁高挺,紅唇微微勾起一絲不屑的弧度,更增了幾分俏麗。
漂亮的瞳孔偏向窗子那邊,幽深清澈,潔凈美好。
崇禎仔細瞧了瞧薄紗后面的那張臉龐,瑰麗奇美,仿佛比任何花朵都要明麗,更有一種朦朧的美感。
“民女不怕,只是擔心受辱?;噬显诿衽媲皬娙缫袄?,小女子只能算個小白兔?!绷缡亲焐险f得軟弱,膽子卻大,偏過臉瞪了崇禎一眼。
這么嗔怒的一瞪眼,那股子嫵媚的風情完全綻放出來,崇禎心里仿佛一泓古井被石頭砸了一下,竟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絲波瀾。
前生就算被美女明星看一眼,也不會有這種感覺,崇禎皺了皺眉,微微失笑:“柳姑娘,你好像對我有成見?我第一次見到你,從沒得罪過你吧?”
“身為皇上,言行舉止當為天下楷模,可皇上召秦淮三女入宮,穿著古怪的衣裝,留著上古罪人的頭發(fā),有辱圣譽?!绷缡前櫫税櫭迹瑓挓┲鼭饬藥追?。
她巴不得惹得皇上發(fā)怒,將她趕出皇宮呢!
“可我發(fā)現(xiàn)你剛進來的時候就神色不耐煩,早對我有所不滿吧?以為我想當個風流皇帝?”崇禎把玩著茶杯,似笑非笑的。
“難道不是?”柳如是冷笑一聲,又剜了崇禎一眼。
那漂亮的丹鳳眼,仿佛透出寒芒,令崇禎感覺像被玫瑰刺扎了一下心窩。
傳聞柳如是性格剛烈,果然沒錯,又是個看似柔媚卻性情剛烈的女子。
“你看人,除了瞪,就是剜嗎?”崇禎笑著搖頭:“朕不是宋徽宗,沒有心虛怯懦的腐臭氣味。若看上哪個女子,即便秦淮名芳,也會堂而皇之的納入后宮,不會遮遮掩掩,也不會讓這女子無名無分的受盡委屈?!?p> 這時代,別說皇帝,便是有地位的文臣也不敢輕易納一個青樓女子為妾,會損害聲譽前途的。
柳如是驚訝的張開了檀口,對皇帝的言語感到驚奇,卻沒有欣喜的樣子,又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尖聲道:“皇上直說吧,找小女子入京,意欲何為?”
“錦衣衛(wèi)給你贖身,花了多少錢?”崇禎不動聲色道:“李香君和陳圓圓呢?”
“八千兩。”柳如是答道:“香君五千兩,圓圓六千兩。”
崇禎笑得眼角起皺:“為何你比陳圓圓多兩千兩?容貌更美,身段更好嗎?”
“不,如是名氣最大?!绷缡呛敛谎陲椀难銎鹉?,骨子里的自信流露到了臉頰上。
崇禎微微頷首,秦淮八艷之首便是柳如是,大約因為她才華最高吧。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歌善舞,女詩人就更難得了。
“繡閣漾淮水,夭桃灼灼開。
撫琴余韻歇,掩卷尾聲回。
濺血嗔權貴,卻奩皈草萊。
凜然香扇墜,千古節(jié)堪哀?!?p> 崇禎記得的柳如是詩詞不多,只有這一首《秦淮八艷題詠》,此時吟出,別有一番滋味。
沒有惆悵感,更多的是感慨。
復社東林的一些文弱書生,如侯方域之流,氣節(jié)風骨,竟不如秦淮青樓女子。
“這是什么詩?”柳如是感覺這詩直擊內心深處,極有共鳴,血氣竟為之翻涌。
“隨口說說?!背绲濖尦s念,淡淡的笑道:“見我之前,你一路上在心里是不是罵過我很多次?坐吧,你站在那太過美麗,我總是扭著脖子看過去,會扭壞的?!?p> 噗嗤!
柳如是忍不住的笑出聲,感覺皇帝似乎沒有將她圈養(yǎng)起來的想法,便大大方方的坐到茶幾邊。
當崇禎伸手要去拿茶壺,她搶先拿上茶壺,給崇禎的茶杯里倒茶。
在她輕盈的動作下,清澈的綠色茶水從茶壺嘴里流出,白嫩如玉的手勢優(yōu)美安雅。
隨即她拿上一只小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抿一口,滋味不好,柳眉微蹙起來,驚訝的看了一眼崇禎。
“民女的確在背后對皇上有過不好的言論,因為大明的江山要被陛下糟蹋垮了?!?p> 柳如是毫無膽怯的樣子,冷聲道:“江南許多士子文臣,早就稱陛下為昏君了。說識人不明,國策無方,天下大亂,饑民流民遍布中原。”
如此直言,膽子真的很大,崇禎深深的盯了她一眼,感覺她仿佛很希望被自己趕走。
“子曰之流,空談誤國,給大明和朕真正做出貢獻的不到一成,只會拿嘴噴人?!背绲澆粍勇暽溃骸叭绻闶腔实?,怎么做?”
沉思一會,柳如是撲閃著眼眸:“天下之患,莫大于舉朝無公論,空國無君子。民女會從諫如流,重用賢臣。人之亂也,由奪其食;人之危也,由竭其力。我會命賢臣查探富商宗室,讓他們拿出糧食賑濟災民?!?p> “官紳士大夫,也富有得很,為什么你不找他們拿?”崇禎忍不住的笑問,這女子有點意思,眼光竟瞄向了富豪宗室。
柳如是咬著嘴唇道:“官紳士大夫為朝廷效力,自太祖起不納錢糧,使得大明朝廷地方人才不斷。若嚴苛對待,盡喪人心,支撐大明的中堅梁柱就垮了,國將不國。”
“你說的有點道理,但此時非同尋常,國難已至,僅靠百姓已經撐不起國庫,官紳士大夫也該貢獻一份力量,交納錢糧?!背绲澤硇姆潘傻目恐伪?,目光悠遠。
拿上一?;ㄉ捉乐?,崇禎從容淡定:“在你眼里,治國就像那些文人士子所說,用賢臣君子,皇帝謹言慎行,修出君子之德,天下就能太平,萬民就能吃上飯了?!?p> “然而,天下所有一切的根基是錢糧。你推崇的文人士子,包括那些賢臣君子,恰恰不懂如何在當前寒冷干旱的天災中增產錢糧?!?p> “若大明有三千萬賢臣,五千萬文人士子,種地產錢糧的百姓只有六七千萬,那么百姓累死累活,也養(yǎng)不活賢臣士子。這時,滿身修養(yǎng)品德的賢臣士子該叫什么?一群螞蟥吸血蟲?”
崇禎搖頭輕嘆,失笑道:“我并非說賢臣士子無用,是在說怎么用才是最關鍵的?!?p> “我手里有錢有糧有兵,奸臣在我的朝中,也要當賢臣!不想當也得當。然而我若一無所有,原本想賢的賢臣,也會變成只顧自己撈錢的圓滑奸臣,否則他會連累全家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