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念近來的日子過得頗充實。不是去從伽鎮(zhèn)看看重整鎮(zhèn)子的進度,便是去立云峰瞧瞧布防,日日都沒閑著。
這日從立云峰回來,與黎南商量著換了幾個哨點的位置.回到城中,已是傍晚。路過那家酒樓,被夏紅瞧見了,硬是要送她幾壇子秋風醉。隨念沒法子,只得收了。
回了府,路過到湖心亭,卻突然橫沖出來一位中年男子,擋在了他們跟前。
來人臉上蓄著胡須,形容雖有些潦倒,但卻依稀看得出來斯文的模樣。
只是一雙眼睛,極熱切得盯著尹陳和黎南手里的酒壇子,語氣懇切,“這是酒。能給我一壇嗎?”
隨念正納悶,卻聽見尹陳喊了聲,“石先生?”
石先生?就是蘇尋心中下一任的錦州太守?
隨念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除了看出對酒的渴望,沒瞧出別的。
石卜被常言他們抓回來后,在府上住著。因蘇尋下了令,已經幾天不曾喝酒了。此刻聞到酒香,饞蟲大動。咽了咽口水,回道,“是,我是。這酒,能分我一壇嗎?”
隨念思忖了下,說道,“先生既是王爺請來的貴客,隨念自當略盡主人之誼。先生請隨我一同去朗院飲幾杯。”
石卜自然跟隨。
入了朗院,隨念便吩咐果兒去廚房端些酒菜過來。一群人在院中,也不講什么尊卑,坐了一桌。
隨念邊倒酒邊說,“要說這秋風醉倒也真是好酒,喝起來極是順口?!?p> 石卜先喝了一大口,方才說道,“這是嗅香樓的酒。”
隨念覺得有趣,“先生只品了一口就猜對了,果然是個中好手。”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喝酒就知道牛飲,自然什么都品不出來?!崩枘线吅冗叧?。
隨念順手就給他個耳刮子,被他偏頭躲過。
石卜又說,“我自小味覺便異于常人,所以品得出。王妃處事大方,倒是讓在下佩服?!鼻也徽f他。左手邊上悶頭不說話的,聽說是隨家的家將。
能如此同坐一桌,且安然自得,不得不說,這位王妃,還真是讓人耳目一新。
隨念擺擺手,“先生可別給我灌迷魂湯。說喝得多,我還能拼一拼。要說喝得精,我卻是自愧不如的。”
“北境苦寒,將士們好飲酒,將軍自然少不了?!笔范酥票?,搖晃著杯中酒。
“可不是么,我自小便隨著我爹爹,在家也飲上幾杯。這幾日不喝,確實難受?!彼哉娌皇撬染迫缑?,習慣使然。
“你可別喝醉了,到時候連累我們一并看那人黑臉?!崩枘显谝慌哉f風涼話。那王爺不許她飲酒,也不是一天兩天。
“這么幾壇子酒都堵不上你的嘴。”雖然嘴上不肯認輸,但上回喝醉酒的經歷,卻是不想再體驗。于是端起酒壇子,往尹陳杯子里又倒了一杯,“尹陳,上回你不曾嘗過這酒,這回多喝點?!狈凑屏亢谩?p> 四個人,吃吃喝喝,一直喝到圓月當頭,眾人都有了醉意,方才散去。
隔日一早,隨念還沒出府,蘇尋便尋來了。
先默默回想了下,近日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事。唯一一次便是上回喝醉了、回來取錢贖人的事,可隔了這么幾天再來興師問罪,豈不是沒事找事?覷了他一眼,面上瞧不出來什么。隨念也就不再多想,坦然坐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在蘇尋也不打算繞彎子,直奔主題,“昨日你們喝酒了?”
隨念點頭承認。
“石先生也在?”
點頭。
“我下了令,不讓人再給他酒喝?!?p> 這個倒是真沒聽說過,“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沒收到這令?!?p> 近日兩人甚少見面,這朗院又全都是她的人,沒聽到令倒也正常。
蘇尋不置可否,繼續(xù)說道,“他這些年喝了不少,我希望他盡早戒了酒,然后擔起錦州太守之職。”
“你同他談過了嗎?”
“談過?!?p> “石先生怎么說?”
“沒拒絕。”
“卻也沒同意?!?p> 蘇尋沒反駁。
隨念繼續(xù)說道,”昨日與石先生一敘,是個讀書人的樣子,胸中也有些丘壑。但我還是想問,錦州太守之位,為何非他不可?”雖是個人才,但卻沒見什么獨到之處。這樣的人,朝中不是一大把?
蘇尋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考慮,要不要同她說。
“其一,他有愛民之心;其二,四年前,他任錦州城督尉一職;其三,他與我目標相同?!?p> “那他為何躲在山中?”
“因他胸中的抱負無法施展,又恰喪佳偶,自那以后便寄情山間,醉心茶酒?!?p> 隨念起身念叨,“佳偶是難再尋的,你能許他的就只剩下抱負。王爺作為三州之主,許他功名利祿自然是輕而易舉,那他還在猶豫什么?”
蘇尋不語。
隨念見他不想說,也就不再追問。忽想起他今日的來意,問道,“所以你今日來,便是讓我不要再約他喝酒?”
多日未見,一見她,便是命她不要同他相中的人才飲酒,看來心中著實沒有她。這個念頭真讓人心中不爽快。
見她板著張臉,蘇尋循循善誘,“我也沒讓你不喝酒,只是元道說,他尚在戒酒的關鍵時候,萬不能前功盡棄。我總不能讓他醉醺醺得上任吧?!?p> “哦?!边€是悶悶不樂。
蘇尋看了眼她的手,還包扎著,“手上的傷如何了?”
隨念漫不經心得答道,“快好了?!?p> 蘇尋站起身來,溫聲道,“我讓元道給你配了祛疤的藥膏,晚些時候,我讓人送過來?!?p> “嗯。我聽徐大夫說了?!?p> 聽著她越來越低的聲音,有些狐疑,“他是如何跟你說的?”
隨念咬了咬牙,虧她之前還覺得他待人溫柔和善、溫文爾雅,果然是瞎了眼。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于是,她直直望著蘇尋的眼睛回道,“徐大夫說,你大抵是擔心今后看到這疤痕,會覺得于心有愧。你放心,我會好好抹藥,把傷疤祛掉的?!彼€不會傻到,認為留了這個疤,眼前這人便會對她多一分青眼。
蘇尋真想一巴掌拍死徐元道,他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了!
然雖想解釋兩句,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再叮囑了幾句,便走了。
隨念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決定化悲憤為力量,轉頭找夏月練劍。
蘇尋回到前院,卻看見了一抹熟悉的倩影。那人卻早已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回眸淺淺一笑。恰如春暖花開。
“你來了?!碧K尋好似并不意外。
“嗯。知道你快要去雁城,我想來見你一面?!眮砣撕土鵁煙熡幸粡埌朔窒嗨频哪?,卻很明顯不是同一個人。柳煙煙身上有中故作的溫柔忸怩,而來人卻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冷清。倒是同蘇尋一樣。
蘇尋看了她許久,方才說,“你此番瞞著舅舅出谷,定會被責罰?!?p> 女子輕笑,“到時候,阿尋你可得替我求情?!边@般帶了些撒嬌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也帶了些清冷。
蘇尋沉默了一瞬,笑得有些勉強,“許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p> 女子認真看著他,他們許久不曾見面了,“聽說你的身子比往年好了許多,我瞧著氣色是好些了。”
“嗯,元道花了不少心思。”
“前些日子你以身為餌,滅了白羅寨,我聽了很是擔心。區(qū)區(qū)一個白羅寨,不值得你如此冒險?!币幌蚝疀龅捻樱酗@而易見的的擔憂。
耳邊淺語溫存,蘇尋卻忽然記起那人在大戰(zhàn)之前,笑得沒心沒肺:你就好好吃好好睡,然后做個肥美的魚餌便成。
蘇尋收回了思緒,只簡略回道,“此事我考量地很清楚,不會有危險?!?p> 柳爾爾微微低了頭,“我惟愿你平安?!?p> 蘇尋知她定是奔波了幾日,便道,“我讓常缺去收拾個屋子,今夜你且住著。明日再收拾方院子出來?!?p> “好?!辈m著族人,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不過是為了多看他一眼。都說唯有相思苦??勺羁嗟牟皇窍嗨?,而是只有她一個人在相思。
隨念十分后悔沒將劍帶過來。否則,她大概可以將面前這對男女坐著的木桌,給劈成兩半。
蘇尋說會給她送藥來,可等了半日也不見人來。她想著,傷始終在自個兒手上,與其指望旁人上心,不如自己多多上心,便獨自往他院中來了。哪知道一來撞見這么鬧心的一幕。
庭院之中,蘇尋與一位女子相對而坐。石桌上放著的是他最中意的那套茶具,他正撐著腦袋,聽那女子說著些什么。
女子的臉被蘇尋擋住了,看不清是誰。但隨念幾乎立時就認定,那女子便是蘇尋口中的心上人,他的青梅。
蘇尋倒茶的時候,頭往一旁偏了偏。她終于能看清那女子的容貌。
是柳煙煙??蔀楹文侨仗K尋說不是?是怕她妒火攻心,一劍劈了她?這也不無可能。畢竟柳煙煙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得小心護著。
女子的聲音稍微拔高了些,隨念剛好能聽見她在說些什么。
“聽聞王妃舍生忘死,救了你一命?!?p> 隨念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蘇尋好聽的嗓音恰好傳到她耳朵里,“她行事莽撞,那一箭,本無需在意?!?p> 那一箭,本無需在意么。是呀,無需在意。
隨念低頭看了看左手的傷痕,深深淺淺,分外難看。
而女子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輕輕叫出了聲,“呀,莫不是王妃?”
隨念將目光從手上挪開,卻見蘇尋也愣愣地看著她。她想起了自己的來意,“我來拿藥膏?!辈恢圹E地將左手背在身后。
蘇尋卻還是直直看著她,似是不能理解她為何此刻出現(xiàn)在此處。想來是擾了他同佳人的清凈。
隨念表明了來意后,便不再開口。也不看蘇尋。
最終,還是蘇尋別過了頭,起身去給她尋藥。
院里只剩下隨念和那女子。
隨念從進了院子,便察覺到有些詭異,這種詭異,在蘇尋離開后更甚。她有些不解得盯著那名女子,終于有些明白了那絲詭異,從何而來。
“你不是柳煙煙?!?p> 那女子有些驚訝,“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方才你問,’莫不是王妃?’我與柳煙煙相識,她怎會認不出我?”
“都說將軍您英武,可我卻覺得您不止英武,還很機警?!边€是那副帶著笑的表情,可笑意卻未及眼底,透露出清冷的味道。和蘇尋一樣。
“你是誰?”
“她叫柳爾爾,煙煙的胞姐?!碧K尋恰從屋內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小罐藥膏。
是怕心上人受欺負么?這么快便出來了。
柳爾爾站起身來,迤迤然朝隨念施了個禮:“見過王妃。”
隨念沒有理睬,徑直走到蘇尋面前,伸出手。蘇尋將藥膏遞給她,“早晚一次?!?p> 隨念仍舊沒有看他,“徐大夫已同我交待過。”轉過身,看著柳爾爾,“姑娘遠來是客,但就這么與王爺同住一院卻是不妥。待會兒我命人將隔壁的掬荷院收拾出來,就委屈姑娘住那兒吧?!?p> 柳爾爾笑意溫婉,“我呆不了幾日,算不上委屈?!?p> 雖未捅破窗戶紙,可兩人之間的敵意卻很明顯。隨念是性格使然。而爾爾,蘇尋看著她,微微嘆了口氣。
好在隨念也不打算多呆,拿上藥膏便走了。
而后幾日,都不見她再來。倒是果兒,每日鬼鬼祟祟在掬荷院來來回回得張望,讓人見了,好氣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