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塵來到徐州下邳,準(zhǔn)備尋訪賢人。
東海道城隍所留那小冊子中,對有一人推崇備至,贊譽有加。
其言此人若愿為鬼神,必然能整治幽冥秩序,公斷十方禍福。
此世選拔人才實行雙軌制,即察舉制與科舉制并行,世家豪門可以直接薦人為官,寒門也能通過科舉入仕。
科舉之臣與察舉之臣向來不對付,因為一派代表世家的權(quán)利,一派代表寒門下層的權(quán)利。
當(dāng)然雙方并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蓋因世上許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相互糾纏,剪不斷理還亂。
那東海道城隍所看重者,乃是一位能吏,卻算不得儒生。吏只為治事,而儒通經(jīng)典。故而此人行事多酷烈,但必然秉公專斷,只是因為這剛強正直,卻在徐州得罪了不少人物。
此人名叫韓鏡文,二十二歲時以科舉奪得徐州頭名,被徐州州牧留下,在徐州任職。若其不愿留在徐州,也可參選廷試,進(jìn)入朝廷中樞。
但其人因要贍養(yǎng)老母,為免舟車勞頓之苦,便留在徐地了。
二十二歲的韓鏡文出仕督郵,升長史、郡丞,歷十余年。
韓鏡文憑借多年擔(dān)任地方官的經(jīng)驗,大力推行朝廷的改革方針,以整飭弊政。清查積欠,實行耗羨提解;限制紳衿特權(quán),嚴(yán)限交納錢糧;嚴(yán)行公文制度等。
但引起一些官員不滿,先后受各地郡縣長官、州牧幕府官員參劾。
然而徐州州牧以其實心任事,稱之為“模范能吏”,任用如故。
近年來,豪強愈盛,徐州牧欲以此人為刀,削損諸家鋒芒。
李均塵搖身變化,以法力遮掩自身,他倒要看看此人何德何能,能得東海道城隍如此看重,若真如其所言,那冥府判官一任,便有所著落了。
徐州各處豪強聚在一起議事。
“韓鏡文要來追繳欠稅欠糧,怎么辦?那所謂抽銀制,我等多年未曾奉行,今日卻說要追繳,哪有這個道理?!币蝗顺谅暤馈?p> “韓鏡文心狠手辣,就是徐公養(yǎng)的一條狗,指哪咬哪?!绷硪蝗苏f到。
徐州州牧名叫徐若望,因其在徐地多年,且徐家祖上出過四世三公,故而徐州人皆尊稱其為徐公。
“莫急,便是下邳許多朝廷官員也欠了不少稅銀,且數(shù)目不小,我倒要看看他韓鏡文怎么追繳這錢。各處關(guān)節(jié),哪里不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p> 朝廷實行抽銀制,免掉官員士紳不納稅銀的成例,照舊征收銀子。只是這法子,各地實行不一,并沒有著統(tǒng)一調(diào)度,下邳以及各處郡縣,就十多年未曾征收這項稅銀。
如今積累之下,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韓鏡文奉徐州州牧手令,來此處征收稅銀。
這是徐公欲以韓為刀,看看徐地豪強的反應(yīng)。
韓文鏡居于家中,這處宅子清貧,沒有幾個仆人,宅院陳舊,完全不似郡官所居。
夜已經(jīng)深了,他仍在查閱公文,仔細(xì)對賬,偶爾傳出一兩聲咳嗽。
忽然,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進(jìn)到他房間內(nèi),柔聲道:“兒啊,你最近身體不好,便早些休息吧?!?p> “沒事,娘。等我查完這些帳,便休息?!表n鏡文扶著老婦人回房躺下,道:“您先休息便是?!?p> 說完,又回去秉燭辦公了。
韓母望著那油燈映照出的干瘦人影,卻忍不住流淚。做一個好官又怎么樣呢,他寧愿孩子不做什么清廉正直的官,受如此多的罪,只要是一個平凡人就好。
韓鏡文自喪妻以來,未再婚配,好在原配夫人曾誕有一子,不至于讓韓家絕后。
這天文數(shù)字般的巨額欠款數(shù)目,簡直讓人觸目驚心,想到將要面臨下邳那盤根錯節(jié)的復(fù)雜勢力,韓鏡文心有隱憂。
這不僅僅是下邳一地之事,更是州牧與豪強的博弈,若下邳欠款無法追回,各地便皆有由頭不納這新稅,士紳官員豪強不納稅,國稅州稅便全攤派到百姓身上,于民何艱。
但韓鏡文心志堅定,他不怕什么豪強,也不怕得罪人。他知道,徐公是拿他做刀,但只要于民生有利,做刀又何妨。
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蒼生,這是他為官的夙愿,也是其畢生追求。
徐公老了,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年富力強、雄心壯志的徐地猛虎了,豪氣不在了。
所以也沒有徹底整治徐州豪強的手腕了,只是不斷試探,但這種試探,是難見成效的。
州牧府不少參知幕僚,都與豪強結(jié)交,這根節(jié)糾纏,已經(jīng)是難以分開了。
但韓鏡文卻不管這些,在其位,謀其政。今日他是為追欠銀而來,便是任何人也不能阻擋。
這夜,韓鏡文徹夜未眠。
第二日,他直接以賬目調(diào)傳諭令,讓各家十日內(nèi)繳清所欠稅銀。
“爹啊,這韓鏡文是要逼死我們啊。”王府內(nèi),一中年人發(fā)愁道。
堂上老者神色不變,道:“莫慌,我王家與徐公是親家,便是不還這錢,我還不信了他韓鏡文真敢把我們怎么樣?!?p> 而下邳一豪強府宅里,一人聽聞這手諭不屑一顧,冷哼道:“這韓鏡文以為他算個什么東西。我梁府有上千家丁,便是不交欠銀又如何?”
“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膽子來!”
這限期繳清欠銀的諭令一下,當(dāng)即在下邳掀起一場不小的風(fēng)暴。
而徐州各地豪強,也在觀望這場風(fēng)暴。
下邳城里,有人是還得上卻不想還的,也有的是確實還不上的。
例如陳家,便是真的實在還不上這欠銀。
陳老爺子想到韓鏡文那里求情。他不是不想還,是真的還不上。
前些年,徐地鬧災(zāi)荒,他捐了不少銀子,且也沒有做那些缺德事情撈銀子,這新法對官紳抽稅也重,以往他以為大家都是這樣,便并未繳銀子。
且陳老爺子雖然自己清貧,卻生了個敗家兒子,將他以前的積蓄都敗光了。
如今要他十天里一下子拿出這么一大筆錢,完全拿不出來。
但他卻根本沒見到韓鏡文的面,吃了個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