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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光亮

月兒光亮(1)——如煙往事里漂亮的你

月兒光亮 榨菜頭頭 3220 2020-05-11 15:33:35

  上海金橋鎮(zhèn)有一條踩上去最柔軟的路,那是張怡然每天傍晚下班后必走的路。

  五月的夜晚,月色下傾,有一些樟樹的香。地上是暗,是明,人在人也去,車來車也往,月亮卻是靜默的,靜默如謎。透著三十年的歷程回望這月色,有一些甜蜜,也一些有苦澀,更年輕些的人看不到這些苦澀,而看到的也因著時日久了,記憶模糊朦朧,覺得一切仿佛從開始就是甜的。

  那個時候在上海上學的大學生,一般一進校就要參加軍訓,張怡然那一屆,也是如此,九月開學報道后就開始了軍訓。剛剛脫離高中,這些大學里的“新手”參加軍訓,還是有模有樣,一板一眼,不敢不早起,不敢涂涂抹抹胭紅脂綠。不過說也幸運,她那屆的軍訓,一周里面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雨,雨噼里啪啦打下來,稀里糊涂又收住。雨一去,風煙凈盡,朗日當空,張怡然看著細小的樟樹葉,心中想:無論如何明天要去買一輛自行車。

  她對自行車有自己的要求,她沒有把自行車當成一個工具,她對自行車的理解還停留在幼時紅色的玩具車上,那時候她騎著它參加過幼兒園的自行車大賽。想到這里,她將自己對自行車的要求聚焦在了顏色上,她希望能夠買一輛黃色的車,如春風里飛過的蜜蜂一般輕盈。多年以后,當滿街都是掃碼騎行的小黃車時,她糾正了自己對黃色自行車的美好想象。

  拖著軍訓后疲憊的腳,張怡然跟著三個朋友一起去了車鋪,她們要團購,砍砍價。那時,大學新生開學季,校園內外一塊兒一塊兒的都擺著攤,校內是學生的攤位,校外的街道是外地小生意人的。臉盆、涼席、水壺、刷子,花花綠綠一堆一堆,最大件兒就屬自行車了。校內就只有兩家,一個賣的是雜牌子,一個是天津的天鴿。她們沒有到這里買,一來是覺得自行車牌子不響,二來是覺得都是學姐、學長,有一層情面反而不好講價。

  經過熱烈的講價環(huán)節(jié),張怡然買到了一輛黃色鳳凰牌自行車,以前她在雜志上看過,美國總統(tǒng)老布什在BJ做大使期間就騎這在天安門前的長安街繞彎兒。然而,車沒有滿足她的期待,它黃得太淡了,淡得如同鄉(xiāng)間土路旁一瞥之下的野花,風里吹吹,消散了顏色,消散了芬芳。

  即使如此,她還是珍惜,小心鎖在車棚和地下車庫里,鎖在陽光風雨之外,盼著它長長久久簇新下去。她小心翼翼保護著新車的同時,軍訓結束了,各個社團開始了招新,她報名了公益社,只因為她對此不了解。

  就在她加入社團后的一周,她的車丟了。

  她是去校內小賣部買一個東西出來后發(fā)現車不見的。她似乎知道她的車早晚要丟,丟車是常態(tài),何況她的車新,有顏色。那時候多數人愿意買黑色的車,十年前的色彩,出挑了就意味著更多的風險,更多挑揀的眼光,更多的擔心。

  社團里的副社長是化學系大二的學生——楊學長,張怡然在大一時對這個名字還很熟悉,可惜到了畢業(yè),她就再也沒能想起來了。這天,楊學長跟張怡然約好了一起吃早餐,他們起得恰到好處,剛好避開了人流高峰,食堂安靜而又不至于到了閉餐時間。張怡然心里清楚,楊學長約她出來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也因為明白這點,她要來赴早飯之約,這是大學第一個主動向她走近的男生,還是學長。

  那時候上海學校食堂的早餐也已頗為豐富了,當地各色有名點心都有,張怡然清晰記得,那天她吃了純肉的蒸餃,皮兒薄薄的,微微煎過,若果你跟窗口打飯阿姨說,這個是煎餃,阿姨一定會糾正你說它是“鍋貼”。鍋貼用透明的食品袋子裝著,顯得油漬麻花的。張怡然咬著餃子,楊學長先是說她吃得太少了,之后又告訴她,這個袋子沾了油,會有一些化學反應。她很高興,覺得以前從來沒有一個人用這么專業(yè)的名詞向她講話。

  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她也許聽過學長講他的朋友、家人,未來的職業(yè)計劃,以及她未曾去過的地方。就在她把新車丟了之后的一日,她生平第一次搭坐了楊學長的車。不過她可能沒有想到,在十年之后,自行車搭載幾乎消失在了校園里,那時公共租賃自行車已經盛行。

  當楊學長讓她坐到車后座時,她顯露出一些不能被十年之后的自己理解的矜持,這種矜持是那個時代的女生從高中時期保持并遺留下來的痕跡。楊學長只好推著車,并排跟著她走,她與他保持著她認為的最合適的距離與速度,不愿意快走一步。他停下了好幾次,拍一拍后座,她扭頭拒絕。終于在學長的手又抬起來,將要拍落到座位上的瞬間,她點頭坐了上去。他們的距離這樣近,然而她沒有覺得別扭,只是小心拉住車座。男生身上的味道在她的呼吸里鉆進鉆出。

  他們一路說著話,如此自然,但到食堂門口,人多起來,學長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幸福洋溢,她覺得她被誤解了。她脫口跟學生念叨起自己馬上要買自行車的決定。

  但她沒有立即去買,因為她對新車的期待變得模糊了,沒有任何一個顏色跳出來給她一點提示。這也像大學生活,她在高中時期沒有過分想象大學的學習與生活,而是故意將它留白,留給生活的奇跡去發(fā)揮。

  然而,一上大學,她卻時常感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失落像夜間的影子,拉長了,又縮短了,一轉身,看不見了,但是它還跟在身后,從腳底長出來,變成印在前行路上的痕跡。她甚至回憶起高中的日子來,那時候她有自己暗戀的對象,有自己心儀的大學。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她慢慢走著,思考著車的顏色,突然回憶起一些氣味,熟悉而又不相干。她制止了自己的思緒,大學還沒有真正開始呢,她需要一個清晰的規(guī)劃,她還沒有著落,跳下去,那里可能是山地,洼地,草地,沼澤,湖泊。

  QQ上的信息再次顯現出來,是楊學長一再相約。顯然,學長并沒有了解到她心里所想,他約她晚上出來走一走。她找了一些可有可無的理由去拒絕,然而他還是沒能明白她是真的拒絕,那次她坐了他的車,給了他更多的勇氣。她心煩意亂起來,把手機丟在一旁,爬上床去。趴在床沿上向對過望去,看見室友伏在桌子上的背影,那背影迎著臺燈的黃色的光,像一個伏安的老學究,或許,這個背影能經住時間的考驗,任歲月蹉跎。她看著那背影,想象不到這背影十年后會坐在哪里,又會有什么變化?她看到她青綠色的鉤花開衫上一個一個針織的縫隙,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竟然有那么大,那么大的寂寞伏貼在那個瘦小的背影上。

  電話響了,她下了床梯,緊握住電話,她期望鈴聲結束,期待它結束后又響起。室友回過頭來。電話第二次響起的時候,她接了。

  暑氣雖然還未退盡,但是秋天的夜晚有一種余味悠長的感覺,即使是蟲鳴也是寧靜的,路燈透過樹葉安撫著焦慮困惑的心。

  她拒絕了學長送給她的自行車,那是一輛藏藍色的,沒有車筐的車。學長把車推來讓她陷入了窘迫,給了她太大的負擔,她一再拒絕,卻過于溫柔,學長反而覺得她有了一種執(zhí)拗的可愛。這苦惱讓她表現出了若有所思。學長看著出神的她,這些都令他開心,因為是他才讓她做出了這樣的美妙的動作。

  學長只好繼續(xù)推著車,她也不知道她要跟著他在校園里走到幾時,走向何處,但是她不反感走在推著車子的他的旁邊。他們路過喧鬧的籃球場,路過公共浴室,路過校園超市,他們走到池塘邊坐下。他說了很多話,他的父母,他的家庭,他未來的打算,他想去的地方。她聽著,像聽一段段故事。他講到了他的一個朋友,講到他朋友的女朋友,她像一個最好的聽眾一樣,認認真真聽,認認真真回應。

  “然后呢?”

  “她也像你這樣漂亮?!?p>  沉默。

  “或者說你比她還要漂亮?!?p>  又是沉默。

  “不,你可能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漂亮!”

  還是沉默。

  她看著池塘里的水,黑色的一潭,反著些微黃色的月光,它們沒有任何可以流向的方向,就靜靜等待,是那樣悶沉。她覺得悶,許多看不見的蚊子在叮咬她。

  最終,她沒有接受楊學長買來送給她的自行車,她迫使他退了。她編織了一個謊言,說一個好朋友要出國留學已經答應把舊車留給了她。散完步回到寢室,她打開手機,看見了學長關切的信息:早點休息。她沒有再回過信息,后來退出了這個社團。

  第二天,她買了一輛黑色磨砂材質的自行車,故意把它停在太陽下,風雨里,并在心中期盼著它洗去新色,就像大學洗去她身上的顏色一樣,她渴望它變得老舊,老舊而讓人心安。后來她才明白,她原來想要的是一輛能踏實陪伴她的自行車。

  上海五月的夜晚,月色下傾,張怡然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看見一些騎著自行車的人在眼前過去,她忽然想起,有那么一個真誠的人曾經小心翼翼地要送給她一輛自行車,她笑了笑,抬頭看見一輪暈開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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