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寧王講完降生禮的祝酒詞,就到了宮伶獻舞的環(huán)節(jié)。
十個似是無骨般輕盈的女子,戴著遮了半邊面的輕紗,踩著流水小碎步進入宴席。在箜篌樂師的伴奏中,宮伶?zhèn)凈骠嫫鹞?,宛若十只紛飛的彩蝶。一木看得發(fā)呆,忽然慶幸還好不會因為是降生禮,就給她安排一群兒童來慶賀,那樣就太無聊了。
箜篌聲靜,伴奏聲中加入了湍急的琵琶聲,舞蹈節(jié)奏也跟著快了起來,舞風(fēng)由柔美曼妙變?yōu)轱S爽英姿。眾人都陶醉于這快節(jié)奏的舞蹈中的時候,只見一個彩色的影子從宮伶中一躍而出,跳向北月幽所在的方向。
“不好,是刺殺”,一木心想。
眾人也反應(yīng)過來,亞寧王大喝:“保護天剎神師”。
北月幽在短劍刺向自己的那一刻就迅速閃離,即便是真的北月幽,哪怕年老體衰,功力大不如從前,可躲避這類高手刺殺,也不在話下?,F(xiàn)在北月幽的真面目是皇后身邊的女官花榮,武功身手在九品之上,又跟著北月幽學(xué)過幾年的巫術(shù),對付這類刺殺也是小菜一碟。所以皇后、冷月、冷禪看上去焦急萬分,心里自是有一桿平穩(wěn)的秤。
宮伶正欲再次向北月幽揮舞短劍,冷月和冷禪從旁邊殺了過來,擋在了北月幽面前。幾番打斗下來,宮伶招架不住,飛上醉月樓的雕梁上,想從上面逃走,冷月冷禪也追了上去。
碧婉看了冷笑一聲,手里飛出一道白光,只見宮伶從房頂摔落下來,胸口染上了大片血跡,一木這才看清楚,碧婉手里飛出的白光,其實是一支銀色的飛鏢。
“果然是身手不凡”。一木心里嚇了一大跳。
這也是皇后第一次親眼看到碧婉殺人,心里的忌憚更加重了一些。
冷月跑上前去,把宮伶的面紗摘下,是一個面目如月光般姣好的美人兒,此時氣息微弱。雖是刺客,一木看她卻是極為可憐。
“誰派你來的?”冷月問道。
宮伶瞪直了眼睛看著她,一副倔強不想搭理她的樣子。本來宮伶嘴角就有血跡,此刻血跡越來越多,最終她的眉頭緊鎖,面孔痛苦扭曲,嘴里噴出一大口血來。
“不好,吞毒了?!?p> 一木哇哇大哭了起來,一方面她是覺得普通的嬰兒,不管是否懂事,都會為這樣的場面感到害怕,所以一定會哭,另外,這是她第一次直面以前在故事里聽說的刺殺和死亡,她忽然覺得無法理解人性的殘酷,又不能懂那些深仇大恨。究竟是什么樣的仇恨,可以讓一個妙齡的女子,不惜獻上自己的生命,也要做一次勝算并不大的刺殺。
而且她刺殺的是一個天剎神師,還是一個年過百歲的天剎神師。如果是忌憚于天剎神師的勢力,不應(yīng)該在天剎神師年輕力強,富有影響力的時候刺殺嗎,為何選擇在其日薄西山的時候。最近聽母親跟自己講過的只言片語,她判斷天剎神師此時的威懾性早已不如碧婉,如果有人要來殺天剎而非碧婉,一種可能是這人是天剎的仇敵,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刺殺的人是碧婉派來的。
她好奇像天剎神師這樣的老人,能有什么樣的仇敵,她更相信,這個刺殺是碧婉主導(dǎo)的。但是她又有些地方想不通,這次行動,明顯看出敵人對武月幽和冷月冷禪的實力預(yù)估不足,若是碧婉想讓北月幽死,完全可以派更高級別的人,或者找其他時機由她自己親自動手。
因為這一場事故,加快了降生禮的進程。
所有的娛樂活動都被取消,直接進入到北月幽給木公主占卜的環(huán)節(jié)。
天剎神師的一大技能是占卜,他們精通于預(yù)測天氣變化,萬物演變和人的命運起承,而且精確程度極高。人道是天機不可泄露,先知們因為背負人間秘密,保守秘密的義務(wù)也更大,這也意味著,以任何直白的形式泄露天機,都會帶來自身壽命或道行的損減。
這次北月幽的占卜,其實是花榮演給碧婉看的。按照皇后的吩咐,她要給一木預(yù)測一個早夭加上平平無奇的暗示,要用悲傷無奈卻又隱忍的態(tài)度暗示皇后和所有人,這個孩子,可能與這個世界的緣分太淺。
一木當然不知道這一切安排。
所以當北月幽從她頭上揮舞浮塵,忽然頓了一下時,她以為神師是占卜到了什么特別的東西,正要暗自高興,只聽到北月幽緩緩從嘴里說出:“讓她縱樂幾年吧?!?p> “什么?縱樂?幾年?意思是我活不了幾年,這是什么狗血設(shè)定,我要長大,我要平安長大?!贝藭r的一木心里有一些真實的著急,使勁掙扎著手腳,又有些要哭的意思。
皇后隨即把她抱了起來,皇后的一番話讓一木更加難過:“我都說了這孩子不太吉祥,祖母您非要占卜?!?p> 北月幽念叨起了她的口頭禪:“生死有命,輪回在天?!?p> 經(jīng)過這幾番折騰,降生禮的氣氛已經(jīng)比一個葬禮的氣氛好不了多少了。雖然很多跟皇后不太親近的人,在這片肅穆的氛圍中,完全是幸災(zāi)樂禍的態(tài)度,也不敢輕易表現(xiàn)出來。
碧婉看到亞寧王也是悶悶不樂,開口說道:“陛下何苦為一個生來的短命鬼嘆息,咱們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我相信啊,這孩子會讓你特別滿意的?!闭f罷,就響起了她那咯咯的跟周圍的氣氛完全不搭的笑聲。
一木心里極為委屈,第一次被人叫短命鬼,還不能罵回去,氣得伸手蹬腳,可發(fā)音吃力不說,她也怕發(fā)出些奇怪的聲音讓人起疑,只好忍著。
這個降生禮的過程,又成了一木被眾人嘲笑的一大談資。
從北月幽說出“讓她縱樂幾年吧”那幾個字開始,眾人看她已經(jīng)好比是看一個尸體了。
宮中的嬪妃、太監(jiān)看到有人抱著她過來,都是避之不及,這倒也少了讓她得到關(guān)注的機會,越不起眼,就越安全。
只是盡管這個嬰兒身體里的靈魂,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十八歲女孩,她依然為這樣的處境傷心。她不想被眾人忽視和冷落,更無法接受的是,她不希望正如占卜所說那樣,她在幾年之后就死去,這樣意味著,她尚未逃離這個嬰兒身體的牢籠,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她對這個世界還有更多的好奇心。
所以在回到皇后的寢宮后,一木非常悲傷地大哭了起來,這個哭聲,任何人聽到,再想到降生禮上的聽聞,都會生出惻隱之心來。她哭了很久很久,然后聲音放低,變成抽泣。
北月武能懂她的悲傷,抱著嬰兒,輕拍她的后背,希望能給她一絲安慰。
北月武喊人叫來冷月冷禪。她覺得,他們幾個人還是要給嬰兒說清楚,不能讓她幼小的身體經(jīng)歷擔憂和傷心。
武和殿內(nèi),武后抱著嬰兒,仆役們都已退下,冷月和冷禪,像家人一樣,坐在皇后對面的床榻上。
“你們先說下今天刺殺的事吧,從前到后,細細說給公主聽聽?!崩湓吕涠U略有些詫異,他們知道天剎轉(zhuǎn)世的孩子生來就帶有異能,但不知道這么神奇,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聽懂這些。
皇后看他們困惑,補充了一句:“說吧,這孩子都懂?!?p> “之前花榮姐姐要求我們制造點意外,避免碧婉在宴席上對神師的身份起疑心。本來我們是準備了另一套計劃的,只是今天在檢查宮伶時,發(fā)現(xiàn)了這名宮伶身上藏有短劍,索性就借她的手實施了計劃。”
“有沒有想過她的目的,萬一她今天傷到了天剎怎么辦?”
“為了讓她繼續(xù)施行刺殺計劃,但是又對天剎造不成危害,我們在所有宮伶的面紗上噴了毒藥,在她們穿戴好面紗后,又故意拖延了一段時間,確保毒性已經(jīng)發(fā)揮了作用才讓她們進去。這個毒不會造成性命危險,但是會讓人身體疲乏,功力大減。況且降生禮宴席上的高手很多,刺客武術(shù)再高強,在功力減弱后,也不敵我們。”
“那你們知道宮伶為什么刺殺天剎嗎?”
“娘娘,遵照您的吩咐,我們之前對外散布了天剎將要托生在碧婉腹中胎兒身上的消息。所以我們猜測,應(yīng)該是婉妃的敵對勢力派來的。按照這個思路,很可能是亞寧王的人。”
“這樣好像是說得通,我能理解他為雪界的未來長遠考慮的想法,可他竟然為此要取我祖母的性命,他果真是走投無路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p> 皇后苦笑了一下。
“其實,當初即便亞寧王沒有封碧婉為妃子,依照她的實力,雪界的皇室動蕩也必不可免?!?p> 一木心想,碧婉究竟是何來頭,為何實力會這么強。
皇后把一木放到床上,踱步到窗前,每次思考的時候,她都習(xí)慣性站起來,看著窗外。
“世間除了神師,沒有人可以有碧婉這樣的本領(lǐng)??伤乃魉鶠椴幌裆駧煟龥]有巫術(shù),天文地理知識也極為淺薄,而且神師是不能為禍人間的,若是像她這般殘酷,神師盟主早就不會饒她了。祖母走之前跟我說,婉妃可能是沿著古老先知降臨的路線來到這個世界的另一種生物?!?p> “另一種生物?可她和她的貼身侍衛(wèi)隊看上去跟我們沒有什么差別?!?p> 一木聽著也覺得特別驚奇“什么?在這個世界里,還有長得像人的另一種生物?我該不會是穿越到未來了吧?!钡纯粗車∨奶蓟穑僖淮畏裾J了這點“不會不會不會,未來怎么可能會退步,人們一定是住在有暖氣的大房子里,怎么會生火取暖呢?”
但這些事情讓一木對長大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盼,她渴望著早日沖破身體的牢籠,去把這些疑問一一解開,但是一想到北月幽占卜的事情,她又覺得悲傷難耐,于是她又大哭了起來,想以此提醒下皇后回答她北月幽占卜的問題。
皇后聽到這哭聲,自然明白了她所關(guān)心的東西。又將她抱了起來,像哄普通嬰兒那樣放在臂彎里輕輕搖著,寵溺地親了一下。像給小朋友講故事般,北月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講起:
“我的祖母北月幽,也就是你的太祖母,是天剎神師,神師在這個世界上,是可以轉(zhuǎn)世托生的。祖母跟我說這有點像她來自的那個世界的活佛,我也不太懂。你就是祖母轉(zhuǎn)世的新天剎神師,所以在你出生那天,祖母就圓寂了??墒乾F(xiàn)在局勢動蕩,皇族和北月氏家族權(quán)力旁落,若婉妃知道你是天剎轉(zhuǎn)世,你一定連一天都活不過,所有北月氏家族的成員,包括你的皇兄也要跟著陪葬。
歷來的天剎神師,想要安全長大,都要隱藏身份,待到學(xué)成之時,才敢對外公布。
祖母知道碧婉一定會以我們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做要挾,要求祖母轉(zhuǎn)世托生至她腹中的胎兒,這樣婉妃的家族以后會越來越強大,永遠控制這個國家。
于是祖母在你出生之前,就做了一個周祥的計劃。她答應(yīng)了碧婉,并秘密把花榮安排到她身邊,熟悉她的日常生活和習(xí)慣。
花榮本就是祖母的學(xué)生,精通易容術(shù),早些年祖母還未入宮時,一直跟在祖母身邊學(xué)習(xí)。后來祖母讓她掩飾自己的巫師身份,安排她進宮,在我身邊做了一名女官。
為了消除別人的疑慮,在安排到天剎神師身邊做易容準備之前,我讓花榮以為家中母親奔喪為由,離開了皇宮。
所以啊,你明白了嗎,你現(xiàn)在才是真正的天剎神師?,F(xiàn)在的北月幽是你花榮姑姑扮的,她不會占卜,所以那個占卜自然是瞎編的,目的就是讓碧婉對我們?nèi)颐恳粋€生命都放棄警惕。也可能在四五年后,我們能借這個占卜,通過夭折的假象,讓你順利逃離這個地方,去接受神師的學(xué)習(xí)訓(xùn)練。”
“啥?還要上學(xué),我滴個天吶!”一木沒想到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后,她的第一感嘆竟然如此。
不過最關(guān)心的大事總算有了答案,她不僅不是短命鬼,她還是太祖母轉(zhuǎn)世的天剎神師。
這個消息要讓她有點激動,渾身晃動,把皇后和冷月、冷禪都看笑了。
不過皇后很快就黯淡下來:“我本不想讓你擔負如此身份和使命,為人父母,其實最盼望的事不過是看你平安長大,像尋常人家的孩子那樣,成家立業(yè),過平凡又幸福的一生。可是你太祖母說這是天意,是神師盟主的決定。
若有一日,你所親近的人,被碧婉殺了或者囚禁,我希望你擁有一個所有普通孩子都能擁有的簡單快樂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要帶著仇恨的情緒去生活。你可以靜待自己長大,變得強大,再去復(fù)仇,甚至如果你不愿意復(fù)仇,為娘的也根本不會責怪你?!?p> 一木心里涌出無限感動,又帶著一些害怕?,F(xiàn)在她對外面的世界,沒有絲毫的影響力,她知道現(xiàn)在家人都很危險,家人們?yōu)榱怂陌踩?,做了充分的準備,而她只能無助地躲在這個嬰兒的軀殼背后,跟著時間的腳步,等待一個個未知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