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下(四)
不知不覺,時光飛逝,一年過去了,岑閔考上了秀才,成了這小破村頂有名的人物,家里本就冷清,現(xiàn)下倒是很多人進進出出要嫁閨女,只是托辭說還想繼續(xù)讀書,先不娶妻了。
他才十七歲,輕易知道了愁滋味,哪怕是為了冉姑娘的名聲,也不能對外人說出戀慕的話來,但心底里卻奢想著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宣告天下,冉姑娘是他的妻。
這一年,他哪怕不去方家借書還書,也會悄悄“路過”桃花院落,不需要聽到里頭有什么聲音,不需要看到枝頭冒出點除了桃樹之外的東西,他路過的是心上人的院落,只這一點,就足夠嘗到比后山蜜糖還甜的味道。
更別說,他偶爾給冉姑娘帶些外頭叫賣的小玩意,不值錢,也不知丫鬟是不是隔幾天便得扔一次,但他覺得,冉姑娘會喜歡。
這天依舊是夕陽慵懶地躺在西側(cè)天幕,投出點溫柔的光輝,給新長出綠葉的桃樹鑲上金邊。
他來方家,又一次因為借書的事情鄭重致謝。回時,習(xí)慣性地駐足停留,看那枝頭又新長了三四片的葉子。
突然,他視線凝固在樹枝之間,那里有一塊小石頭在晃悠,仔細(xì)看看,是連著一小張字條。那字條半藏在新葉里,只露出一個邊緣,夕陽下反而不如小石頭顯眼。
岑閔的心突然又開始不安分了,一個不敢置信的念頭悄悄冒出來,簡直不敢呼吸。
他很輕易就拿到了字條,又艱難地深呼吸了一大口氣,才抖著手打開,去看內(nèi)容:登徒子,上元節(jié),放燈否?
岑閔覺得自己簡直發(fā)了瘋病,不知道是該因為登徒子三個字擔(dān)憂自己在冉姑娘心里的形象哭一下好,還是該因為冉姑娘約自己放燈而大笑三聲好。
上元節(jié),一起放燈去吧。
那夜月亮真的很給面子,圓滾滾的一輪鑲嵌在青灰云幕上,蓬蓬銀華亮著,把巷口街頭來往的行人溫柔攏進懷里。
丫鬟在身后跟著自家小姐,雖然羨慕小姐有了愿意一同放燈的人,可想起過幾日便及笄,又是愁上眉梢,連月色也無心多看。
岑閔第一次離冉姑娘這么近,只要伸手過去,就可以和月光搶人把她攬進懷里。可越近,越不敢輕舉妄動,甚至不敢開口說幾句,怕泄露了心跳的聲音。
方冉帶著面紗,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明媚的眼。上元節(jié),為數(shù)不多閨秀也能出門逛街的日子,也是她最喜歡的日子。她蹲著把手中的桃花燈放在水面上,又撥動湖水把它送向不知終點、甚至不知能不能撐得到終點的遠(yuǎn)方。
“登徒子,”她平靜地望著遠(yuǎn)去的燈,輕輕開口,“你就沒什么好同我說的么?”
“我、我……”其實岑閔也不是沒有努力給自己打氣,他也嘗試著說破,但是那些動聽的話一到嘴邊就悄然失去了聲音。
“過幾日,桃花又開了,我及笄了?!?p> “啊,那、那不是挺好嗎?”
“父親要我嫁給鎮(zhèn)上的豪族,在及笄當(dāng)日?!?p> “……你,你想嫁嗎?”
“三十五歲的老爺子,換作你,你想嫁嗎?”
岑閔沉默了很久,什么歡欣雀躍都消失不見,連月光都瞬間從溫柔繾綣成了冰冷無情。周遭的喧鬧其實和他們無關(guān),漸漸的,只有心尖那一點有些疼,不劇烈,但疼得厲害。
“岑閔,你帶我走,我想嫁給你?!狈饺皆谶@時轉(zhuǎn)過身用那雙剪過秋水的眼望著他,沒說那些在寂寂無聲里發(fā)酵的情意,但說了那些在桃花開落又結(jié)出累累碩果的歲月里最終留存的堅定不移。
他沉默半晌,終于伸出手,把冉姑娘的小手一點一點握緊,帶她走出了熙熙攘攘。
功名?官職?不重要了。
于是他們,加上小丫鬟,在上元節(jié)皎皎月下,來了一場驚世駭俗的私奔,不盛大不慌張,也無所謂什么時候會被抓回去。
方冉那么聰明,始終沒有看走眼,那個年少時翻墻擅闖她院子的登徒子,即便是化作滿面青白的鬼,哪怕連心臟也再不會跳動,也一直握緊她的手。
所以她從不后悔。哪怕是后來丫鬟為了護住她,倒在豪族派來的打手刀下,哪怕是岑閔被痛罵著狼心狗肺打了個半死扔在地牢里,哪怕是她被生父狠狠訓(xùn)斥猛地一推,醒來發(fā)現(xiàn)世界只剩一片黑暗。她知道是她試圖反抗這命運,才有了后面那么多痛不欲生的故事。她也知道,生來吃穿用度已經(jīng)好過世間所有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姑娘,本應(yīng)該付出點代價。
可是她不甘啊,她也想在曠野同心上人一起飛奔,不顧什么大家閨秀的儀態(tài),不聽什么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之類的陳詞濫調(diào)。她明明只是一個小破村村長的女兒,一個小小的村女。
她是記性不太好的人,哪怕是對外人講起這一段濃墨重彩的故事,痛苦就略過吧,記住幸福才是她在滾滾紅塵里走一遭學(xué)會的最有用的信條。
光明降臨的時候,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剩呼吸能說明她其實還活著,但又哪里都不像是還活著的樣子。
“冉兒,冉兒,快起來?!笔且棠锿跏系穆曇簟?p> “姨娘?”
“姨娘給你安排好了,現(xiàn)在就走,別回來了,走的越遠(yuǎn)越好!”
“您說……什么?”
“你那情郎我也派人帶出府了,你放心,傷勢都好的差不多了!”
“???”
“冉兒你聽姨娘說,你眼睛不行了,你那個爹竟想著讓你當(dāng)妾,你娘也只是表面推了幾句……”
“冉兒,姨娘這輩子不曾有孕,就當(dāng)你是女兒寵著了。我的女兒絕不能被這般糟踐,快走!”
方冉面對那些對她口誅筆伐的人時面不改色,現(xiàn)在卻覺得眼眶濕潤。但喉嚨卻干啞得厲害,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能任姨娘給她胡亂穿上外衣,拿好遞過來的包裹。
當(dāng)她的手又一次被緊緊握住的時候,她都沒反應(yīng)過來,這一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你既然招惹了我們?nèi)絻?,你需得豁出命來護著她!”
“我會護著她,萬事順?biāo)?,一生嬌寵?!?p> 神庇佑著那么多人,哪能次次求神都能靈驗?zāi)??他決定還是自己努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