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自顧自坐下,眼觀鼻鼻觀心的垂著眼,也不四下亂看,倒叫沈燃沒法。
只好由著他去,估計他等得不耐煩也就走了。
王之富本正忙亂不堪,自從師爺來了,他也好奇起來。不敢直接問這是什么情況,只能時不時的偷瞄一眼。
偷聽了他們二人的交談后,更對沈燃的本事嘆服不已。
即便自己是數(shù)得上名號的富商,也沒得過這樣的臉面。
這位三兩金雖手藝不凡,也只是一介廚司,醬園沒開,頂多算是半個商人,縣令派來的人竟在此苦等著他,說明他這個合伙人的確很不一般。
他越琢磨越覺得渾身充滿力氣,不斷催促小廝門快點干活,生怕自己耽誤了沈燃的大事,竟然只花了一個多時辰就把清醬收拾停當。
鳳兒爹也陪在一邊,看著賬簿上記下的數(shù)量大差不差,就等著沈燃和他算錢。
沈燃見事情辦的差不多,就輕嗽一聲,先安排王之富送貨回城,再喊來小麻和鳳兒爹結(jié)賬。
小麻聽他呼叫,立時朝他投來一個秒懂的眼神,他也就不在惦念醍醐和掌柜,放心跟著這個耐心過人的師爺走上一遭。
他用笑意抹掉臉上的無奈,朝一旁不急不惱的師爺?shù)溃骸暗菇邢壬攘诉@么久,現(xiàn)下都忙完了,咱們這就走吧?!?p> 師爺起身客氣道:“不敢耽誤郎君大事,現(xiàn)下既然得了空,咱們就快快出發(fā)。”
沈燃跟在他后頭,出了院門便見早有一駕馬車等著。
他撩袍上車坐定,與這個半陌生的師爺擠在一塊狹小的空間中,頓覺尷尬,佯做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索性假裝看不見師爺審視的目光。
順便琢磨一下,張煒的意圖。
對于這種喜好鉆營的官員來說,最急切的需求莫過于仕途,做了縣官想做州官,做了州官想做京官,做了京官還嫌自己品級不夠,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到最后即便登臺拜相也未必滿足。
在張煒的仕途一道上,自己所能提供的價值十分有限,一就是以廚藝幫助他向上攀附,二么就是每個父母官都十分重視的課稅。
雖然沈燃的生意將要起步,也似乎是可以預(yù)見的日進斗金。
但上繳的稅金都是屬于上黨縣的,與張煒所治的銅鞮縣分毫無干。
從這個角度上說,張煒一個勁的拉攏自己,完全是在替他人做嫁衣裳。
他思索了片刻,也沒有結(jié)論,索性沉下心來,走一步看一步。
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失,聽聽這位縣令的意圖,也是無妨。
車行不久便停住了,沈燃下車一看,果然就是莊口那棚選址沒頭沒腦的踏青圍子。
只是走近了才看清,這里比別家微出的區(qū)域大出兩倍,大量昂貴的緋色絹質(zhì)圍布上還夾雜著金線,在日光下閃著莫測的光。
他心中一凜,想起自己曾與張煒提及,四月十三這一日,他將要到莊子上收醬這事。
再聯(lián)想起剛剛師爺?shù)哪托模邪司?,張煒是特意選了這個地方,來等自己的。
師爺也跟在他后頭,笑盈盈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道:“沈郎君請吧。”
沈燃點頭致禮,也回了一個請的手勢,才跟在師爺身后,緩步往圍子中去。
還未到跟前,便有咯咯咯的雞叫聲不絕于耳,踏入圍子后的第一眼,沈燃就只看見一只紅冠白羽的巨大斗雞振翅欲起,爪間寒光迸現(xiàn),直直朝著跟前的灰羽斗雞蹬了過去。
像他這樣沒什么愛好的現(xiàn)代人,從未見過斗雞的場面,下意識半瞇起眼來不忍細看。
耳邊只聽一聲高喊:“好!白將軍大勝!重重有賞!”
沈燃聽出這是張煒的聲音,抬頭去看,正與這位縣令四目相對。
此時,張煒身著胡服,正一只腳踏在擺放吃喝的矮幾上,不顧官身儀表的振臂高呼著,隨手將大把銅錢撒入斗雞欄里。
立時就有小廝上來收攏銅錢,抱著兩只斗雞行禮下場,又有新人上來將圍欄打掃干凈,看來這一局已經(jīng)終了,不幸落敗的灰羽雞倒在一小灘血中,不住抽搐著,必定命不久矣了。
還不待沈燃反應(yīng),張煒便綻開一張笑臉,朝他招手道:“阿燃來了,快來快來,這里有好酒?!?p> 他快步迎上,拱手行禮道:“明府好雅興。”
確實好雅興,人家踏青都是詩詞歌賦,飲酒作樂,最夸張的也就是請幾位歌姬相伴,談?wù)勶L(fēng)花雪月,哪有人會在大好春光里搞這斗雞走狗的玩意兒。
張煒卻渾不在意,從身邊的杌子上拿起一只銀質(zhì)酒杯塞在沈燃手里,又提起壺來給他滿上一整杯琥珀色的桂酒,才道:“也不是什么雅興,就是今天高興,來來來,我來為你引薦?!?p> 他放下酒壺,一手抓起自己的酒杯,一手拽著沈燃的胳膊,生生將他拉扯到主位跟前。
踏入這里的第一個瞬間,沈燃就近乎本能的一眼認出了這場飲宴的主人,在斗雞圍欄北面正中的屏風(fēng)下,有一個緋紅色的身影,緋色衣袍并不是尋常官員富商所能做的打扮。
在加上這場春宴的陣仗,座上貴人是誰,也不必多說了。
看來并非是張煒邀請,而是這位李唐王朝的三郎想要見一見自己。
他心知是福不是禍,也沒有猶豫,任由張煒將他拉扯到李三面前,大方拱手行禮,口中道:“鄙人沈燃,見過臨淄王?!?p> 李三立時伸手來扶,客氣道:“不必行禮,今日不是正式場合,無分大小?!?p> 沈燃這才抬頭,寒暄道:“不知大王在此,貿(mào)然赴宴,唐突了?!?p> 張煒舉杯道:“我就說,三兩金絕不會錯過這樣熱鬧,這不是來了?”
李三也笑,抬手指了指自己身旁座位,隨意道:“我聽說你今日事忙,還怕你抽不開身,沒想到克明真能將你請到?!?p> 沈燃一面暗笑張煒的字號怎么如此現(xiàn)代,一面自謙道:“哪里有什么可忙的,不過掙幾個辛苦錢罷了,張明府的面子,無論如何是不能不給的。”
李三略一點頭,張煒便扯著他坐在了主位邊上這桌。
沈燃知道自己的斤兩,讓他坐在這個地方,這場酒宴怕是不能放松了。
每每張煒勸酒,他也只是推說自己還要回去理賬,淺淺一抿,全副精神都在仔細的聽著看著。
圍子正中,就是斗雞的圍欄,除了北面擺著主人坐的桌椅外,東西兩側(cè),盡是打理斗雞的小廝,人數(shù)不少,但井然有序各司其職。
左右兩側(cè)的賓客,沈燃都不認識,但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斗雞上,下注吶喊,猜測討論,十分喧鬧。
張煒眼波流轉(zhuǎn),見他不敢飲酒,又勸道:“理賬這事,有什么難的,現(xiàn)在你也不是一般商人,只管放心招上幾個幕賓,沒人會說你什么。”
沈燃聽他的話頭,估計自己不好脫身,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提杯便笑,仰頭滿飲一杯道:“我哪算商人,不過一個小廚而已,今日這場面,我看了都害怕?!?p> “有什么可怕的,”張煒隨手拈起一顆葡萄放在嘴里,“你那醬園過不了幾天就要開了,日進斗金的日子一到,萬大發(fā)也就不成事了,往后這樣的場合,次次我都少不了喊你?!?p> 這句抬舉,讓沈燃心里不大舒服,他不是那種善于攀權(quán)換取生意特權(quán)的人。
他壓抑著不屑,沒話找話的連飲幾杯,哼哈的裝著和張煒聊天,將一雙眼睛揉的通紅,帶出三分醉意。
張煒當他知趣,嘻嘻哈哈的說了些渾話,正趕上斗雞結(jié)束,離他們幾步之遙的李三十分不悅的拍了一下桌案,憤憤嘆氣,口中罵道:“這紅羽鸮看著粗壯,實在無用,罷了罷了?!?p> 張煒抬肘捅了捅沈燃,示意他注意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