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天的姿勢沒有變。
他枯坐在天才對面,一言不發(fā)。
在他的肩膀處也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片落葉,他的嘴唇干裂卻又血紅,他的眼睛疲憊卻又有神,他此時就像一名鄉(xiāng)村匠人雕刻的劣質銅像一般,格格不入的屹立在這座充滿著現(xiàn)代氣息的都市里。
吳明天的喉嚨許久才動一下,那聽起來響亮的,嘹亮的,咽唾沫的咀嚼聲,卻讓他的對手感覺到天崩地裂般的壓力。
吳明天,似乎就在此時成為了一座老舊的銅像,在面對著這個越來越看不懂的世界,它再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著。
四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好心人買來了礦泉水遞給了吳明天,但吳明天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沒有接,也沒有看,他的眼里好像也只能裝滿身前那小小的棋盤。
那陣陣的肚餓聲,唾沫聲,還有周遭許久未出現(xiàn)的蟲鳴聲,莫名的讓這座都市多上了一點“世俗”的氣息。
反觀對面的對手,他望著如銅像般固執(zhí)的吳明天,他冷漠的盯著棋盤,機械地喝著工作人員遞來的礦泉水。
在天才眼里也第一次出現(xiàn)了名為迷茫的情緒。
因為,他實在想不明白,對面的男人為什么要堅持。
他幾口便喝完了手中的礦泉水,他用力的將礦泉水瓶捏成了餅狀,那塑料壓縮的“滋滋聲”,似乎掩蓋了對面的蟲鳴、咽唾沫、肚餓聲;那聽起來悅耳的“咔咔聲”,又讓所有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盤上。
他們看著吳明天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棋盤上的幾個小兵,他們也變得有些迷茫。
他們也弄不懂,為什么吳明天在占據(jù)全部優(yōu)勢的情況,不進攻,反而是擺弄著無關緊要的幾枚小兵。
吳明天這番舉動,也讓對面一直倍感壓力的天才得到了喘息,他從迷茫中掙脫,他的眼睛里似乎也多了一些東西。
那些東西,大概也是這位天才的過往,在他剛離開村子時,他的確發(fā)誓以后會回來,會讓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過上富裕的生活。
但來到了大城市的他,看著滿眼的繁華,他忽然又感覺到深深地絕望。
他是一個聰明人,一個能分清現(xiàn)實與理想的聰明人,他望著這高樓大廈,望著這車水馬龍,望著這四周他從未見過的繁華,他最后只能無助的縮著腳尖。
什么冷山的希望,什么電視臺評選的象棋少年,什么天才神童,在這片繁華面前,好像變得一文不值。
他緊緊捂著懷里的書包,又滿眼迷離。
他忽然之間想家了,他也不想下棋了,更不想出人頭地了,因為聰明的他明白身前的城市絕對會吞噬掉他曾經(jīng)最為珍惜的東西。
比如夢想、比如正直,又比如希望。
他想逃離,可回頭的他,看著指指點點笑話著他一身土包子打扮的路人,他忽然有種強烈的欲望涌上心頭。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懷里的書包,他又忽然覺得,他好像沒有什么不可以失去。
因為,現(xiàn)在的他,只有書包里的東西。
他默默地放下了書包,他拉開了拉鏈,書包里,放著滿滿的雞蛋。
這滿滿的雞蛋,又像是希望一樣,讓他眼里又多了一絲期望。
……
天才其實騙了吳明天。
家鄉(xiāng)的雞蛋他不但沒有丟,還被他小心翼翼地帶到了這個城市。
他也其實和吳明天一樣,初來到這個城市時,他除了雞蛋也一無所有。
但他卻要比吳明天聰明,他看著自己一書包的雞蛋就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那一書包家鄉(xiāng)的土雞蛋啊,被他大方分給了那些嘲笑他的人。
他也不知道那時自己是怎么想的,是賭氣呢?還是什么?
但他卻又知道,沒有雞蛋的他,絕對要比有雞蛋作為退路的他,能在象棋路上走得更遠。
天才的象棋大師,沒有運氣,沒有偶然,全都是他一子一子拼出來的。
他也和吳明天一樣,沒有領悟象棋的“道”,但他卻有著超越“道”的殺意和決然。
畢竟,天才從丟掉雞蛋那一刻起,他就不需要所謂的“道”。
他的算力,精力,乃至于年齡以及下法都超越了不少老牌的象棋大師。
就算像現(xiàn)在這般面對著優(yōu)勢巨大的吳明天,他依舊能在棋盤上保持絕對的冷靜。
炮,是他在沒出村子之前,最愛使的棋子。
炮,就像每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少年人都會對著這個世界還有自己的未來充滿著野心和期待一般。
如今,他早已放下了炮,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更靈活的馬。
那靈活的馬,代表著經(jīng)歷種種過后的圓滑還有那被現(xiàn)實磨掉的棱角,也代表著天才他終于在這個城市站穩(wěn)了腳跟,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都市人。
他的馬,也不同于別的馬,不僅能在吳明天的圍剿中夾縫逃生,更能在最關鍵的時候一躍而起,震驚眾人。
他的馬,也是一匹特立獨行的戰(zhàn)馬,在所有人都盼望著它“馬前失蹄”的時候,那匹千里馬總是以眾人想象不到的刁鉆角度踢碎身前的阻礙。
他,也是一匹馬,一匹藏在冷山的千里馬,在歷經(jīng)了無窮磨難之后,這匹馬終于登上的山頂,凌厲的俯視著眾生。
一步,兩步,三步,吳明天望著這咄咄逼人的千里馬,他干裂的嘴唇終于動了。
“值…值得嗎?”
這一次輪到吳明天反問著對面同村的天才。
但同村的天才卻要比剛剛的吳明天還要堅定地說道:“當然值得!”
他低著頭,隨后又抬起頭說道:
“誰叫好馬永遠不吃回頭草??!”
吳明天木楞的望著對面的眼睛,他的雙眼漸漸又多了一絲復雜的情緒,他輕輕移著棋盤上的兵放在天才一直依仗的馬旁,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啊,好馬的確不吃回頭草,但…老馬卻識途!”
隨著吳明天這一手,那一直活躍在棋盤上靈活的馬卻被所有人都無視的無名小卒憋住了馬腿。
天才望著這一手,他只能后退,可他卻又不愿意后退。
就像他一直不愿意承認,自己其實一直都沒有忘記家鄉(xiāng)一般。
“好想吃一次…鄉(xiāng)親們送來的土雞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