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承雪夜
阮旬靖一路走來恍然若失，終于停在了西跨院的月門處，靜默地看著不遠(yuǎn)處檐下的一對姐弟。
女兒沉著文靜，兒子眉?xì)g眼笑不失活潑，這是他的一雙兒女啊，可他似乎從與他們共處過，連他們的性格自己都不甚清楚，許多都是從旁人的口中聽到的。
二哥說葚哥兒功課很好，雖與藶哥兒一道上、下課，功課卻比藶哥兒這個做哥哥還好上許多；芾哥兒也說過葚哥兒上課認(rèn)真，平時愛裝大人。薇姐兒是女眷，她哥哥伯伯們不好談?wù)撍婺竻s夸過她活潑愛笑，嫻靜貞淑。
阮旬靖想，這就是他的兒女們了，成長得很好，府里人都夸他們，只是……他們慢慢地長大，從始至終卻沒有自己這個父親的參與……或許他們壓根就不需要自己的參與，素塵將他們教養(yǎng)得很好……很好。
阮旬靖望著空中隨風(fēng)而舞的雪，不禁有些悵然，這是他年少時最愛的景色，如今經(jīng)歷許多，終不似舊時。
素塵她生性堅韌好強(qiáng)，做什么事都是極為妥帖的……這樣就很好。阮旬靖感到心里多年前就空了一塊的地方，于此時，又重新揭開了瘡疤，周身的風(fēng)雪也仿若知道他的痛處般，叫囂著鉆進(jìn)他心里空了的地方又呼呼地離去……
阮旬靖往旁邊避了避，借著枯枝和月門的掩蔽，與兒女一同賞起著少時的鐘愛之景……或許可以把這次當(dāng)作自己作為父親缺席多年的一場彌補(bǔ)。盡管有著一墻之隔，盡管姐弟倆并不知曉，但只要他們看的是同一場雪景、同一個院子，那樣便足夠了……
天色近晚，檐下的一應(yīng)器具收了，子佩撐傘扶著阮渺薇緩緩回東廂房。
腳下的積雪不深，將將沒過鞋底，一步一步踩下有異樣的柔軟感。阮渺薇稍稍停駐，轉(zhuǎn)頭回望雪中的零落腳?。何阂棠?，本以為你多年老實，是知曉其中厲害關(guān)系的，原來是高估你了，做事章法與你那女兒如出一轍的無知蠢笨，竟將手腳伸到我院子里來了……
小環(huán)是摶溪苑東廂房的灑掃丫鬟，她比不得府里的家生子，在府里無親無故，是爹爹賣進(jìn)來的。
家中姐妹很多，小環(huán)是第三個，雖然爹爹為了家中生計將自己買給了人牙子，可是小環(huán)并沒有對爹爹有恨意。
小環(huán)記得那個長大的地方每年冬天都很冷，夏天又很臭，日日吃得都是看不清菜色的湯湯水水，總是半夜里餓得發(fā)慌爬起來去舀井水喝。
小環(huán)知道自己家里這是窮的，那有錢的人家是什么樣的呢……她想那應(yīng)該就是吃飯時沒有人搶，睡覺時沒有人橫在身上吧。
她是在一個明晃晃大太陽的下午被賣的，小環(huán)記得爹爹拿著半貫銅錢就走了，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后來人牙子帶著她輾轉(zhuǎn)遍地，買與做婢女或是童養(yǎng)媳都沒有人家要她，因為太黑且太瘦了，長得也一般。
終于還是四夫人買了她，那時一抬頭看到四夫人時，小環(huán)眼都花了，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人，覺得是天仙選了自己，心里高興極了。
如今已在東廂房做灑掃丫鬟三年了，過上了自己小時幻想的吃飯時沒有人搶，睡覺時沒有人橫在身上的日子，且比那好上許多倍。
小環(huán)覺得自己一輩子都要感恩四夫人和五小姐，只是自己似是沒有多大用處，于是盡自己的能做的日日掃地都比旁人要早起要盡心。
今日小環(huán)如往常一般天剛擦亮?xí)r醒了，輕手輕腳地起床疊好被子，不打擾到同住的人。
忽聽得一聲嘎吱，原是昨晚東側(cè)的窗戶未關(guān)緊被風(fēng)吹的，躡手躡腳走過去，手扶上窗欞，小環(huán)略向外一看，就見一道水紅色身影畏首畏尾地從西跨院跑進(jìn)對面耳房，心中大驚，認(rèn)出那是院里負(fù)責(zé)茶水的柳兒。
早上時分，就將這事說與了子衿姐姐，小環(huán)有些惶惶，自己是第一次干這樣的事。
過得一會兒子衿姐姐又從房中出來告訴她道：“今日我將柳兒支配出院里，你尋個無人的時間，進(jìn)她房間仔細(xì)搜搜有什么不是她該得的東西，一應(yīng)送到我這來。事情辦好，小姐自有賞賜給你?！?p> 似乎是知道了小環(huán)的不安，安撫道：“你放心只管去辦便是，有小姐在，自是會保你無虞！”
……
阮渺薇一進(jìn)院子，就命奶媽成嬤嬤將下人們都召集來廳堂里。
小環(huán)辦事很快，下午時便見到了那些贓物了，一些鍍金釵環(huán)簪子、嫩色錦布罷了。只不過要這時處理才不用驚動多了人，現(xiàn)在已是掌燈時分，且外頭雪勢頗大，沒要事不會有人來院里。
這院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有阮渺薇一個主子，一應(yīng)仆從包括：奶媽成嬤嬤管事、大丫鬟子衿子佩兩人負(fù)責(zé)近身的事物、二等丫鬟蘭兒桂兒兩人打下手、看爐子的茶水丫鬟柳兒、其他灑掃丫鬟、仆婦包括小環(huán)四人。一齊將廳堂站得滿當(dāng)。
阮渺薇看著一眾人并不說話，一時之間只聽得蠟燭嗶剝作響。
柳兒覺得今日有些倒霉，子衿一大早就命自己去掩芳苑里摘些花兒來做插瓶，找不到還不許回來。平時自己是不負(fù)責(zé)這些事的，且都這時節(jié)了，上不承下不接的哪會有什么花，尋遍了府里，都只有零星的花骨朵兒罷了。晚食時刻又下了雪，自己在姑母那歇了會，冒著雪進(jìn)院里，又被召到廳堂里，這一天竟未進(jìn)自己房里歇過一時片刻。
柳兒稍稍抬頭，瞟著端坐在堂前正中的阮渺薇心里哀怨。小姐平日里好說話的很，從不對下人嚴(yán)詞厲色，今日這是怎么了，大雪天的也急巴巴地把人叫來……還待心中大肆吐苦水，正巧阮渺薇目光亦投射過來，柳兒心驚得趕緊低了頭，那里面是不加掩飾的冰冷。
終于阮渺薇開了口：“你們可知道今日為何將你們叫來嗎？”
眾人稱不知。
“我自認(rèn)對你們不薄，即使有些事辦得不甚好，月例亦不曾克扣。卻不想你們中竟有人吃里扒外，是拿捏著我年少且性子和善好糊弄嗎！”語氣嚴(yán)厲罕見。
眾人驚得慌忙下跪，連稱不敢。
“我竟不知，原來對你們管的松泛，竟都是成全你們那不忠的白眼狼心思?！睂⑹峙系囊恢巡杷厣弦辉??！芭椤钡囊宦?，茶水瓷片四散而飛，一眾仆從嚇得面無人色，柳兒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
“瞧瞧吧，你們這些人里頭可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吃住用著我們東廂房的，又勾勾搭搭連著西面的那家，像是將摶溪苑當(dāng)作自家后花園一般閑逛?！?p> 子衿將從柳兒床下搜羅來的匣子，揚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沽艘坏?。子佩已命兩個仆婦推了抖若篩糠般的柳兒出來。
阮渺薇對著匍匐在腳邊的柳兒一陣不屑，白眼狼的行徑不論在何時何地都是被鄙夷的。用腳尖挑起柳兒的下巴：“吃里扒外的狗東西，之前跑得勤快，如今連嘴都張不開了么?！?p> 柳兒在看著自己藏好的匣子被拿出來時，就知道已經(jīng)敗露了，根本撇不清自己的行為。只好痛哭流涕嚎哭道：“小姐，這事情奴婢確實做了也不再多有解釋，只因是豬油蒙了心，當(dāng)時魏姨娘由著姑媽找到了奴婢，多次給奴婢甜頭，奴婢……奴婢實在是經(jīng)不起誘惑昏了頭，千不該萬不該有此念頭。您此刻打奴婢一頓也是好的，只求小姐能消消氣莫氣壞了身子啊?！?p> 阮渺薇冷哼一聲，合著都這時候了，這柳兒還把她當(dāng)小孩子哄么，說是不解釋，仍洋洋灑灑辯解說是魏姨娘多番求來為自己開脫，且說話好個避重就輕。
“你不必如此說法，不管是魏姨娘多次找到你，還是你主動找的魏姨娘，吃里爬外的名聲是鐵定的。且用不著我如何動手，只給人牙子隨意處置了吧?！?p> 柳兒原以為阮渺薇年歲小，不知道大宅里處置下人的做法，自己認(rèn)了罪被打板子也就能讓她滿意了，卻不曾想，竟是直接要將她賣了。
自己如今這般花樣的年歲，并以惡名趕出府里的下人，人牙子買與最多的便是下九流的暗.娼.門子里。這么一想，臉上驚恐更甚，死命抱住阮渺薇的腿：“小姐，奴婢真的知錯了，只求小姐不要讓人牙子把奴婢帶走。”
子衿看著鼻涕、眼淚糊一臉就往阮渺薇腿上蹭的柳兒，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扒下來。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說再多都無甚意思了，先將她拖下去關(guān)起來罷，明日我就去告知母親發(fā)賣了?！比蠲燹泵鏌o表情地?fù)]了揮手。
柳兒還不及躲避，身后的兩個仆婦左右緊緊挾持著她拖了出去。只剩嚎哭聲音：“小姐！奴婢不敢了，小姐，饒了奴婢吧，小姐……?！眾A著風(fēng)雪聲漸漸遠(yuǎn)了。
廳堂中眾人亦瑟瑟非常，聽了這樣一場“大戲”，一時噤若寒蟬。
“你們可聽清了？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半點都不會饒恕如此過失的下人，若是再有此類事情，下一個柳兒便是你們！”
眾人連忙聲起，口中不一表著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