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朱漆小幾上摞著滿滿一疊,阮渺薇在腰上墊了個露色的迎枕,斜靠在榻上正翻著一本,看的津津有味。
這滿滿一疊的賬冊可不是崔氏搬來讓她看的,而是阮渺薇自己要求的。崔氏心中也很是納罕,平時女兒對任何事都是淡淡的,不見上什么心思,唯獨對這賬本一碰上,倒是不想放手。
崔氏將子佩手中的如意卷接過放在小幾上,上前輕拍著阮渺薇的肩膀:“小曙都看一上午了,且歇歇眼睛,吃點點心吧。”
“好啊,不過母親,為什么這個月份的麥子減產(chǎn)這么多?。俊比蠲燹敝钢~冊上的一處數(shù)據(jù)。
崔氏看著女兒這時候還是不肯放下的模樣,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行了,答應(yīng)的好,卻還是在這上頭不依不饒的,怎就這樣心急,你不嘗嘗這碟點心,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阮渺薇在崔氏的軟威下,到底是放下了賬冊,認命地揀了一塊甜白瓷盤中的如意卷,好在小廚房換了個新廚子,這點心確實做的挺有味道的。
為什么對賬冊這樣手不釋卷,其實阮渺薇也不是喜歡數(shù)字,而是喜歡這些數(shù)字背后的東西,銅錢金銀。
一處莊子一處鋪面,如果會經(jīng)營,那么帶來的收益就是巨大的,而只要自己經(jīng)濟自由了,以后無論怎樣,日子都不會很難過,阮渺薇看中的是這個。
有一次撞到崔氏在看賬本時,阮渺薇就央著母親教自己。而崔氏本原本也有想法教女兒這些東西的,只不過自己預(yù)想的是要晚一些,不過既然女兒央求,那現(xiàn)在教了自然也是可以的。
所以這幾天,阮渺薇沒事就都賴在正房里不出去,可阮渺葶卻不饒她這么躲著,午飯過后,便叫嚷著一路走了進來。
跟崔氏見了禮,便來拉阮渺薇:“薇兒,你都好久沒跟我一起玩了,大伯母院里可是開了好一片的桃花呢,且去瞧瞧罷?!?p> 阮渺薇閃著身躲過:“哪里就好久了,在學堂里我們也是一起玩啊”
“學堂里,薇兒你也好意思說,那么難捱的日子,連說句話都偷偷摸摸的,哪里是在玩?”葶姐兒有不屈不撓的毅力,一上榻便抱住了阮渺薇的腰。
“見了面不就是了,還要怎么玩兒”阮渺薇頗為無奈。
“反正我不管,這都好幾天了,今日我是一定要將你拉出去的。”葶姐兒扭著身子好似撒嬌。
一旁的崔氏看著也是好笑,出言道:“小曙你且去吧,總是圈在這里看賬本對眼睛不好,出去松泛松泛罷?!?p> 阮渺薇原本對著阮渺葶尚能招架住,可又來了一個崔氏,終于還是被拉走了。
她們?nèi)サ氖谴蠓垦诜荚?,今日里阮渺葶專程向阮蕓打聽了,苑內(nèi)的桃花開得甚好,所以便不管不顧地要拉阮渺薇來看看。
只是到了地方,阮渺葶卻有些失望,原本以為是多大的一片呢,此時一看,也只是在院前栽了五、六棵罷了。
阮渺薇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得是什么了,開口道:“雖然只有這么幾棵。但都枝椏茂密,長勢頗好,雖說沒有堆砌如云那么夸張,但也是開得恣意爛漫的?!?p> “可是到底還是和我想象中的有差距?!比蠲燧懵跃镏?。
“掩芳院本就是每樣花種都栽些的啊,又不似府里大花園,能種植一大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見阮渺葶似還是不開懷,阮渺薇將頭一揚:“原就是你拉我來的,我還沒說什么呢,你倒是先有牢騷?!?p> 阮渺葶鼓著的氣一下泄了,又來攀扯五妹的胳膊:“好好好,我的錯,本就是出來玩的,我也不該如此?!?p> “是嗎?那你現(xiàn)在還有沒有什么其他話講?!比蠲燹毙庇U著她四姐。
“沒有了,沒有了,哪敢有話說??!”
“這還差不多?!?p> 春光瀲滟下,兩個少女對著滿樹桃花到底開心玩笑起來。只不過,阮渺葶今日里倒沒有行那等辣手摧花的兇殘之事,不是因為改性了,而是因為院里樹只有那么幾棵,倒也不見幾支好看的,葶姐兒想想便也罷了。
下午日頭還是有些曬,兩人后又躲進不遠的游廊里歇息了,還命赤香取了茶水過來。
品著淡茶,看著滿樹的爛漫花朵,確實是春日里頭該做的事。
不一會兒,阮渺葶見著穿竹青色素面妝花褙子的阮蕓,身后還帶著位嬤嬤,自對面的月門經(jīng)過,開心喊道:“二姐!與我們一起來玩吧,你說的這花確實開得好看!”
阮蕓聽見聲音回頭,面上亦是有欣喜之色,明明是想來的,卻又退步了。彷佛很是抱歉道:“不了,這花我天天經(jīng)過都看的,也……看厭了,現(xiàn)下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便不陪著兩位妹妹了?!?p> 阮渺葶印象里二姐總是事多的,雖然有些遺憾,但還是笑著回道:“不妨事,二姐有事便自去做罷?!?p> 阮渺薇也沖她笑著頷首。
“那兩位妹妹好好玩,我告辭了?!比钍|略一屈身,帶著身后的嬤嬤走了。
葶姐兒看著那竹青色的身影走的消失不見,好似有感嘆:“二姐總是有事做,甚少同我們玩,真是可惜呢。”
“你以為她是真的有事么?”阮渺薇淡淡開口。
阮渺葶聽著似乎不對:“什么意思?二姐自己親口說的有事啊?!?p> “跟著她的嬤嬤,是大伯母身邊的徐媽媽?!?p> 阮渺葶到底不是真的傻,略微想了想便反應(yīng)過來了:“是大伯母讓她干事嗎?”
阮渺薇端起面前的天青色茶盅喝了一口花茶:“二姐日日里不露面,不就是因為大伯母派人看著她不讓干別的么?!?p> “二姐……有些可憐,聽說她姨娘都被大伯母看管得死死的,連尋常見一面都不能,自己又被嫡母使喚著干這干那,還有個下人在一旁看著?!?p> 阮渺薇看著眼前喪氣的小姑娘,一時竟有些怪自己多嘴,其實自己是覺得葶姐兒有些過于天真,才有心想要讓她看到些別的事情,畢竟這個時代的女孩子,若只是天真是很致命的。
此刻也只好柔著語氣開口:“其實二姐也未必就有你想的那么難過,子非魚罷了。”
這兩句話不知道觸到了葶姐兒的哪里,她竟是俯身摟了阮渺薇的腰緩緩道:“薇兒,有你陪著,我覺得很幸?!?p> 阮渺薇一時啞言,也不知道是四姐突然又是怎么了,只好伸手撫了撫她的頭,不再說話了。
……
大房的庶女阮蕓是不是真的過的很難過呢?
金烏終于灑盡最后一絲余暉,漸漸隱沒于西,天色也終于暗了下來,徐媽媽坐在一旁盯了阮蕓一下午,終于是拿著新打好的兩條蘭色如意絲絳回去了。
阮蕓扶著僵硬的脖頸,使勁地摁著,一旁的丫鬟靛珠瞧見了,趕忙上來替小姐揉著。
每每都是這樣的情形,原本靛珠都已經(jīng)習慣了,可是見了小姐累成這副模樣,還是忍不住低聲罵出來:“徐媽媽可真是條忠心的狗,果真就那么直直地盯了小姐那么久,連出恭都要跟著,多了那么一時半刻都不許。那架勢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主子呢!”
“靛珠,隔墻有耳,不要說了?!比钍|一下午都沒有休息,此刻閉著眼睛說出來的話亦是有氣無力的。
靛珠聽著這樣的話,心中一酸,很是為小姐不值,但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到底沒有再說了,眼睛發(fā)紅,手上揉的越發(fā)上心起來。
俞氏看不慣這個庶女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每布置繡品或佛經(jīng)給她,不得假借他人,還派徐媽媽一個下人來緊盯,簡直就是折磨人。
雖則阮蕓并不知道嫡母為什么這樣做,但她生性怯懦,且姨娘也叫她好好聽俞氏的話,于是這么多年也就忍下來了,但每次忙過了之后,她亦是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未來該是什么模樣。
嫡母為自己的親生女兒,阮府的大姑娘——阮渺菡,選了個國公兒媳,而自己呢?俞氏這樣討厭自己,日后的自己會是怎樣?阮蕓不知道,也有些不敢想。
今日里四妹問起掩芳苑有什么好看的景致,阮蕓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每次經(jīng)過的那幾棵桃樹,它們仿佛無拘束般開得恣意,讓看著它們的人都忍不住心情開闊起來。
上午問了,下午便直接過來看了。阮蕓聽見聲音回頭時,一下子就看到了廊下的兩人,執(zhí)著茶杯對坐著,微風掀起她們的衣角、碎發(fā),雙雙看著自己時,一個雀躍、一個恬靜,美得似畫。
她們的世界是那么的快樂自由,阮蕓當時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恨不得即刻就融入進去,可是身后那緊緊盯著的目光,讓她又一下子清醒過來。
爛漫恣意的桃花下,是無拘束快樂的她們,而自己似乎總是帶著枷鎖的,那樣美好的光景就在自己眼前,離自己那么近,卻又那么遙不可及……
夜深人靜之時,阮蕓翻身而起,搖醒了守夜的靛珠。
靛珠迷糊著腦袋就要去點燈,小姐卻制止了自己,在耳邊道:“不要說話,穿好衣服,隨我一起來?!?p> 阮蕓帶著靛珠沒有半分光亮,一路摸著黑走到了那幾棵桃樹下。
深夜里什么都看不到,黑黢黢的樹影在搖晃著。
阮蕓站在其中閉著眼,嗅著淡淡的清雅花香,感受拂過自己身體的微風,于一片黑暗中亦看到了那如煙霞般恣意開放的花朵……